夜色深沉,烈风营中燃起了篝火,四下静谧而肃穆,军纪森严的军营没有说话声,只偶尔有巡逻士兵走过的脚步声。 不平静的只有将士们的心情。 秦傕把军营中最好的伤药都送到了姜洄手上,让姜洄给祁桓治伤上药。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以前都是小郡主帮他们治伤的。 最为骇人的,便是秦傕的莲刃造成的伤口,花刃旋转着刺入胸口,若换成旁人,当场便会被穿透胸口,生生剜出心脏来。只是祁桓修为深不可测,以血肉之躯止住了花刃的去势,花刃被卡在了肋骨之间,他面不改色地将花刃从骨肉之间拔出,鲜血喷涌,他也只是呼吸沉重了几许。 祁桓盘坐于榻上,感觉到沾了药膏的软刷轻轻地拂扫伤口,他轻轻吸了口气,攥了下双拳,只觉得那丝丝缕缕的麻痒比疼痛还折磨人,不只是软刷,还有姜洄轻浅的呼吸。 不过姜洄置若罔闻。 “你都是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吗?”姜洄手上的动作很稳,声音却有一丝轻颤。 “我……”他眼神闪烁,沉默了片刻方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伤了。” “是在苏家为奴时受的伤吗?”姜洄低声问道。 他身上的伤,只是世间所有不幸之人的缩影。 其实那时便遇到他了,只是她没有救他。 姜洄受他影响,她也不愿奴役同胞,而她亦选择了逃避…… 祁桓怔怔地看着身前,墙上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就像她从背后抱着他一般。 柔软的指腹落在他后颈上,于两肩之间摩挲。 其实她不只一次摸到过这个烙印,她以为是普通的旧伤,如今才第一次看清了上面的字样。 姜洄哑声问道:“你既已脱了奴籍,为何不想办法洗去身上奴印?” 姜洄讶然,怔怔看着祁桓高大笔挺的背影,她仿佛看到他独行于幽夜的身影,孤寂,却又坚定。 开天辟地之伟愿,自古未有之大道。 他看见了黑暗,却无力改变,高山挡道,他却绕道而行。 祁桓心中一震,他侧过身看向她,却看到那双清亮的眼眸泛起了泪光,在烛光下显得晶莹而温润。 姜洄张开双臂,轻轻环抱住他的肩膀,她想抱抱他,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处。 祁桓的身体顿时僵住。 祁桓垂下眼眸,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是,我骗了你……” 祁桓失神地看着骄阳般的眼眸,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想杀我阿父的,是苏淮瑛,你若与他合谋,他又何须从妙仪手中骗取我的信物,设下陷阱埋伏我阿父?秦伯伯他们怀疑你杀了少卿嬴禄,嫁祸徐照,打开天狱法阵,放走阿父。可是能打开天狱法阵的,从来不只是少卿令符,姚泰虽然死了,但司卿令可是握在蔡雍手中啊!是他打开的天狱,对不对?” 姜洄苦笑了一下:“他要杀我阿父,却不能背上谋害忠良的罪名,因此便要有人为他顶罪。他本意是想杀了你们两人,嫁祸徐照,却没想到,你修为高深出乎意料,你活了下来,甚至甘愿投靠他,成为他的棋子。一个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奴隶,是他最趁手的利器。你选择背负骂名,即便被人误解,憎恨,也在所不惜。你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只有走到最高处,才能实现你心中的道。” 他从不在乎背负骂名,而世人的误解也正是他求仁得仁,骄横跋扈是姜洄的铠甲,而奸佞小人同样是他的伪装。他本就是卑贱到尘土里,是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奴隶,还怕什么脏与恶。 但更让他心酸到抽疼的,却是她说她信他。 坚不 原来比不被理解更让人委屈的,是其实有人懂他。 祁桓闭上眼,屏住了呼吸,感受着温软的感觉擦过眼角与眉心,熨烫着颤抖的心。 祁桓收紧了抱着她的手,沉默片刻,哑声说道:“我带你去看,我走过的路。” 即便知道她的骑术不逊色于任何男子,但他仍是这样抱着她,患得患失,像攥着舍不得醒来的梦。 “丰沮玉门?”姜洄仰头看着,惊讶地问道,“我们为何来这里?” “三年前,帝烨寿辰之日,夜宴台发生妖袭,自那以后,这里便被封禁了,无人再来过此处。”祁桓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向山上走去。 这几日她翻阅了无数卷宗,拼凑出了缺失了三年的记忆。 “这是登仙阶。”姜洄想起之前看过的关于丰沮玉门和开明神宫的描述,“我们要上开明神宫吗?” 姜洄不解问道:“上开明神宫,还有第二条路吗?” 祁桓没有回答,他拉着她的手离开了登仙阶,朝着后山方向而去。 这里昏暗无比,浓密的绿荫把月光也遮蔽了大半,姜洄好不容易才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但这条路崎岖而泥泞,她稍一不慎便踩空。 “来,我背着你。”祁桓在她面前屈膝说道。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祁桓轻笑了一声,“听我的话,好吗?” 祁桓的后背和胸膛一样,宽阔而坚实,总是给她一种心安落定的踏实感。她枕着祁桓的肩,听到林中远远传来不知什么鸟兽的低声呜咽,凄切哀婉,如泣如诉。 “那里有尸骸!”姜洄讶然颤声道。 “那是死在半道的奴隶。”祁桓一边走着,一边解释,“三年前,苏淮瑛征战景国归来,俘获战俘三万,到玉京时,只活下八千。一千战俘从这条路上了开明神宫,而走到神宫的,只有五百。” “不,是三年前有五百具,而三年之前,多不胜数。”祁桓的目光始终向上,平静的语调里蕴藏着悲凉,“二十几年前,伊祁国破,战死二十万,战俘十万,沦为武朝奴隶者三万,殉葬于开明神宫者八百。” “贵者登仙阶,贱者不归路。”祁桓仰头看着山顶的明月,还有掩映其中的一角飞檐,“三年前,我走过这条路,伊祁人的尸骨已经不见了,大概成了林中野兽的腹中之物。但这条路上,从来不会缺少尸骨。他们或者死于半路,或者费劲千辛万苦,走到了山顶,然后死在了开明神宫之前。” “人生一世,何其不易,却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祁桓苦笑一声,难掩嘲讽与痛意。 黑暗沉沉地压在她心头,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你脚下的路,便是你心中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