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愕然看着祁桓，他端坐于阴影之中，景昭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得此人高深莫测。 祁桓难得心善，没有把另一句话说出来——你也没什么好忌惮的。 他可是费尽心思，拼尽全力，才能让她卸下一丝心防。 “你的心思昭然若揭，说与不说并无区别。”阴影中的男子沉默了片刻，景昭看不清对方，却感受到那锐利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压迫着他的灵魂，良久听到他说出下半句，“我想让她明白的，是她自己的心思。” “你……”景昭咽了咽口水，声音嘶哑微弱，“你难道以为，高襄王郡主，也会生出谋逆之心吗？她可是高襄王的女儿……” 祁桓的话犹如一记警钟，震得景昭耳中嗡嗡作响。 轻轻一句，掷地有声。 “高襄王胸有丘壑，世称忠勇，但却也有不敢面对，无法改变之事。”祁桓徐徐说道，“他也痛恨人族之间相互倾轧，成王败寇，上位者对下民无尽盘剥，视人命如草芥刍狗。但这样的世道，他无法改变，只有选择逃避，投身于南荒妖泽的战场，只将刀刃朝向妖族，不参与人族之间的征伐。他并不认同武朝的统治，只是缺少一个契机，让他发现一条新的道路。” 祁桓却没有直接回答，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你去过丰沮玉门吗？” 所有的景国战俘都随军被押送到了丰沮玉门，其中一部分被送上山，成了祭品。 “上山有两条路，贵族们走登仙阶，而奴隶走羊肠路，两条路都可通往神宫，但却是一生，一死。”祁桓冷冷说道。 “祭典那日，郡主让我穿上了唯有贵族方能穿的玄衣纁裳。”祁桓声音温软了几分，“高襄王许诺，为我脱去奴籍，入烈风营为副将。” 祁桓抬眼看景昭：“我为何要答应？” “对你们来说，给奴隶最好的赏赐，便是让他脱离奴籍，翻身成为贵族，从被压迫的奴隶，成为压迫奴隶的上位者。一切都没有改变，不，一切变得更糟了！”祁桓冷笑道，“就像丰沮玉门的那两条路，不是登仙阶，便是羊肠路，但是这世间并不只有这两条路，也不该有这两条路。” “不如推翻这座山，重新开出一条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一条人人能走的路。” 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三个立下大道之人，道心之坚定，道义之宏大，足以震天彻地。 但此刻无人知晓，唯有一室静默。 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大逆不道，惊世骇俗。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沙哑哽咽。 祁桓站起身来，徐徐从阴影中走出，来到景昭面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狼狈的王子昭，他不怕死的时候，才真正像个人。 “你不怕我向郡主说你这些悖逆之言……”景昭话刚出口，便自嘲地笑了，“是我又犯傻了，你当然知道，我不会。” 景昭咬紧牙关，不让哭腔溢出来，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眼前这人明明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奴隶，但身上却蕴藏着让人难以忽视的能量，让他莫名地信服，他有推翻那座神山的力量。 景昭看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一咬牙，伸手握住，借着他的力道强撑着从地上站起。 而不等他往后说，景昭便主动开口：“景国有复国宝藏……你知道？” “敢与武朝为敌，景国国君不可能不留退路。”祁桓淡淡说道，“景国还有多少旧部？” 国破之时，几支火种小队从暗道撤离，他们接收的旨意是保护王子昭，静待复国日。 他心里也有些忐忑，生怕祁桓是诈自己诱骗出景国残余的部众，但是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有那样一双明澈双目的人，他相信不会做这种事。 祁桓的眼睛因为提到她的名字而温柔了起来。 他也确定，她是他要找的人。帮她看清这个世道，也看清自己的道。”祁桓轻声说道，“弱者心软，强者慈悲。” 屋中燃起了数盏油灯，暖色的光柔和了少女清艳的脸庞，她穿着单薄而柔软的丝衣，神情恍惚地坐在灯下，小猫依偎在她手边，又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抓少女手中的鹅羽。 小猫委屈地喵了一声，又想去抓玩桌上圆鼓鼓的罐子，却还是被姜洄拦了下来。 她用羽毛沾取了些许乳白色的药膏，轻轻涂抹于左手的伤处。掌缘处的牙印虽不深，却也清晰，此刻已经没有痛感，擦一下药膏明日便也看不见痕迹了。 姜洄慌忙将手藏到了袖中，也不知道自己慌什么，支吾着说了一句——团团抓的。 “喵？” 夙游要帮她擦药，她也谢绝了，只说伤在手上，自己可以擦。 团团晚上的餐食多了两条鱼，它大概以为是护主有功的奖励，却不知道还有替人背锅的补偿。 是她看错了吗…… 但仔细看去时，却只有深沉的温柔。 听到那句话时，刚刚平静了一些的心跳便又急促了起来，像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地，在心湖上甩落万点漪澜。 姜洄幽幽叹了口气，摸了摸小猫柔软的脑袋，喃喃自语：“还是你好，不会说话，便不会骗人……” 姜洄轻笑一声，任由小猫将自己的右手当成玩具，只有这一刻，她才能彻底放下心神，回到十六岁时无忧无虑的自己。 眼前这个祁桓无论是否对她忠心，反正羽翼未丰，不足为患。但三年后的那个祁桓，如果当真图谋不轨，那又该怎么办？ 是他自己的野心，还是背后另有他人？ 暴雨将至，可是站在祁桓身旁的，是十六岁的姜洄，哪里还能指望她复仇，能自保便不错了…… 团团熟门熟路地在床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蜷成一团伴着姜洄入梦。 高高的树枝上，她被祁桓圈在怀中，身上笼罩着不属于彼处的暖意，背上覆着男人灼热的掌心，薄茧隔着丝衣摩挲肌肤，清晰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温热的鼻息游移着，从她的眉间往下，拂过鼻尖，拂过唇瓣。 她的心像悬在崖上，生怕下一刻便会坠落，却又止不住想坠落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细细密密的痛，湿湿热热的软，缠缠绵绵的酸，从手上蔓延到心尖，恍惚也似落在了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