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仪的童年可谓是高门贵女的无忧无虑。她的家中虽不如镇国侯府那样军功显赫,却也是书香世家,父亲、叔叔与兄长皆是京中有名的才俊。因而,她自小被挑去为公主伴读。 那时春光明媚,慎思堂外花枝缠绕,细碎的花影投在地上,仿佛一幅铺展的锦缎。公主总爱在午后的讲课中偷偷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案几上,桌上摊开的永远是些小儿女情思的诗集。 她的目光悄悄地落在前排。少年端正而坐,低垂着眉目读书,侧脸清俊如削,眉宇间自有一股沉静之气。 “天有这么热吗?你的脸好红。”公主刚从迷糊中醒来,睁着惺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慎思堂中听讲的皇子们,并不算多。真正认真听课的,只有叁皇子许安宗。皇长子许安平虽诗书功底也不错,但更喜欢骑射,性格暴戾跋扈,众人与他并不亲近。皇六子许安宜成日里沉溺于诗词曲赋,朝政王道一概不理,倒是活得逍遥自在。 有时他也会随意地转过脸,问她些无关紧要的事,语气温和平淡。可那时的令仪总是张口结舌,明明再简单不过的话语,到了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好似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或许是有一年她独自穿行于宫中的曲折回廊,偶然经过一处沉寂已久的宫殿。那座废弃的宫墙上,攀满了密密实实的紫藤花,花蔓垂垂,宛如缥缈的紫色云海。 是许安宗。 令仪原以为他会斥责自己的行为不雅,不合淑女风范,正要低头称罪,许安宗却开口道:“你也喜欢紫藤花吗?” 他面若冠玉,丰神玉立于阳光之中,仿佛与那繁盛的花藤融为一体。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如此曼妙美丽的紫藤花,女孩子都会喜欢。怎会觉得轻薄?”令仪笑了笑,声音温婉如风。 他注视着那束紫藤,目光竟透出一丝哀伤,如同沉于水中的光影,温柔却冷清。 令仪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曾移开视线。 而男人无意中流露的脆弱,总是能轻易吸引年轻的少女。令仪也不例外。 只是,许安宗对她始终是温和而疏离的态度,礼貌得仿佛从未有过那一次在景和宫外的单独相对。 许安宗依然是那个沉静持重的叁皇子,与九公主关系亲厚,却与她保持着那般疏远的距离。 而她的家中也开始为她操持起自己的婚事。 令仪并非天真单纯,她明白自己的婚事必然与政治关联,只是,她期望着,那份关联能是许安宗。于是她托了相思去探问,只要许安宗肯说一句对自己有情,她愿意拼尽一切反抗这桩婚事。 嫁给许安平并不是一件喜悦的事情。新婚夜,他便去了别院,宠幸那个名叫欢然的内监。 婚后的生活一如她所预料的那般。许安平待她可有可无,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了欢然那里。下人们表面恭敬,暗中却透着几分怜悯与轻视。 许安平不喜欢她,她对他也无情。那么,又何必将两人绑在一起,各自痛苦呢? 许安平来得极快,闯入殿中时,欢然已是奄奄一息,满身鲜血。 令仪有些讶异,却并未表现出来。她跪坐在床沿,端着一杯温茶,抬眸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令仪一时怔住,随即笑了笑,平静道:“我又何尝不是?” 许安平愣了片刻,竟也低低笑出声来。笑意中透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还有些许掩不住的疲惫。他对着哪怕赤身裸体的令仪也根本硬不起来,最后是他自己撸动着肉棒,然后才勉强让这次圆房结束。 许安平与许安宗自幼不和,彼此争锋相对,提及对方时总是恨得咬牙切齿。他常咬着牙说,许安宗那副乖巧模样都是假象,实则野心勃勃,装模作样地讨人欢心,骨子里并非善类。 “罪臣的后人,出身卑微,许安宗就是个贱皮子!”许安平厉声喝骂,面色狰狞,甚至发誓有朝一日必将许安宗斩杀祭天。人身上。 鼓起勇气去望时,才发现那目光中没有怜惜,也没有愠怒,竟是淡漠如水,仿佛她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原来在他的心里,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旧人。 许安平的心全系在欢然身上,日日陪伴左右。令仪已然习惯,却难免心生怅然——这深宫之中,空荡得像冬日的荒原,冷意浸透四肢百骸。 “要不,让许安宗回京,你们见一面?”许安平忽然说。 许安平沉默片刻,冷声道:“太医怎么说?” 许安平看她一眼,站起身说:“那你好好将养吧。” 令仪听闻,胸中剧痛,猛地咳出一口血,脸色惨白。她怔怔地望着窗外,脑中浮现少年时的许安宗,那时他温文儒雅,笑意浅浅,景和宫外问她是否紫藤华。可如今,物是人非——血腥弑君,新帝登基,许安宗已不复当年那位翩翩少年。 令仪凝望宫墙外,垂下眼帘,她也有过一点点私心的期待,见到他,或许他会对自己说,他也念着自己,只要有一丝丝的怀念,她便满足。 好在,还有相思。 相思失去了孩子,而她失去了自由,不知究竟谁更可怜。 这一生,她困锁深宫,仿若囚鸟,竟然从未为自己争取过什么。她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书卷中写道,绮罗香花可做催情之香,令人迷醉难自持。她并不为此羞愧,反倒觉得可笑。既然自己已然无路可走,那便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念想罢了。 她们贿赂了侍卫,引了许安宗前来。那一夜,青灯下,香雾氤氲,花影摇曳。 许安宗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他怒意隐忍,冷淡如霜,然而并未将她置于死地。或许是出于对过往的怜悯,或许只是觉得她已然无害。于是,他让内监送来些好的吃食,聊表慰问。 绮罗香的余味仍在殿中回荡,仿若旧梦残痕。她在孤寂中怀了他的骨肉。 相思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宫外的景象,谈到那轮清冷的月,像是被谁打磨过的玉盘,高悬于无垠的夜空。令仪阖上双眼,仿佛看见了那片盛放的紫藤花海。少年徐徐走近,身影逆光,笑意温和:“你也喜欢紫藤花吗?” 可惜,终究是徒劳。 紫藤花明媚如梦,可梦醒时分,早已是繁华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