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半昏,四院人定,集秀班渐渐没了钹锣齐奏之音,唯剩雨声寂寂,一天的忙碌过后,众人皆各自回院歇息去了。 却依然有人未曾归家。 和着雨声,院子边厢的书房烛影摇晃,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盘坐在屋内的寝塌上,两手托腮、长吁短叹,小桌前的烛火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跳动片片暗影,明晃晃诉说着她内心的纠结与交锋。 同熟人们分了礼物,林湘自然不会落下集秀班这头儿。 而在戏班子待久了,她也清楚集秀班对将演的大戏有多重视(然而皇帝横插一脚在当日把戏班子弄到宫里去了),在这个当头,肯抽时间关照她这出戏的,哪个不值得她感谢? 前几日还殷勤周到、一定迎到大门口的小管事今番却没露面,这让林湘由衷轻松了些许,她实在受不了过于热情的招待。托了老车夫,二人带着东西走向排演之所。 不是林湘玻璃心或者社恐,从今早起,旁人看她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特别不舒服。 原来不是么。 今天的计划是对前两场戏,刘闲山住着拐杖进门,便察觉屋里的气氛活泼得异常,众人脸上皆带着笑影,纷纷簇拥在林湘身旁,有的还自顾自在身上比着眼下时兴的布料。 “小湘,你过来。” 是上好的茶叶与美酒,还有两张字画。刘闲山听着小辈心不在焉介绍所备的礼物,不由叹一口气,把人唤到了门边。 话至一半,窥见林湘的表情,刘闲山喉一哽,失了声音。 敛目垂首,手指紧揪衣衫,少女的嘴唇不住颤抖,仿佛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半晌才低低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嗯”。 “就是那样。”她抬起了头,眼睫上并没有湿润的水泽,甚至还对刘闲山笑了一下,“就是他们传的那样……” 没等刘闲山回答,她快步奔出屋子。 剧情里,叁皇女派人将林沅过去的恶行播散了出去,以营造林沅跋扈任性的恶名,自然,也少不了宣扬她这一件。 林湘不敢去想。 受害者是不该觉得难堪的,可坏就坏在,长久以来,林湘那点儿自尊心过剩得过分。 这么一蹭,本就梳得不好的发髻开始散了,她索性抬手,抽出后脑勺上的簪子,把它远远地丢出去。 发丝分割下的天空阴沉如油画,仿佛天公也要作美,给她烘托下气氛,林湘兀自扯扯嘴角。眼前的天空其实还怪好看的,她明明说过要改画风景画,落水之后,却好像再也没有认真观赏过什么景儿,正式画过什么画儿。 没有去捡簪子,以指为梳,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重新辫回长辫,捏着没法扎上的辫尾,林湘惆怅地叹了口气。 从那时那现在,小孩子一样怀揣着这种无用到自害的自尊心让她得到了什么呢。自卑、孤僻、冷漠,还是不愿意与人多交流的社恐? 别开玩笑了。 等一下,一下就好。她再一个人待会儿。 雨点很快密密打了下来。 抬手挡住脑壳,林湘满头黑线。 这样想着,刚到拐角,还没转出去,她听见檐下传来一阵窃窃的低语,听起来像是密谋一般。 “明月那边你都安排好了?”一个女声道。 她附耳贴墙。人绝对都调走了,保管凌大人办事方便。” 药效……办事……如果猜不出这是要做什么,都对不起她看过的那么多篇小黄文。 林湘对二人的业务水平鄙夷不已。 暗施手段,逼戏子失身,若竹峙是初入江湖的少年郎,兴许会顺手管管此事。毕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见惯了买凶杀人、弱受强欺,明白除非助那戏子脱离梨园,否则今天的事就绝不了,因此,竹峙心中并无波动。 以林七小姐的性格,怕是…… 林沅听完了墙角,耐心等了一会儿才敢走,回程时恰巧捡了把伞,心事重重打着伞快步走回排戏的地方,她把刘老悄悄拽了出来,将刚刚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和对方说了。 “这事……”刘闲山沉吟片刻,道:“盛班主未必不知情,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那人口中的凌大人,我想应该是指当今大理寺的凌少卿凌初未大人,她是明月的戏迷,太女殿下已经殡天,都是早晚的事。” 林湘想起冯文瑜之前的话。“且等着,明月的下场不会好”,就是指这个吗?太女一但离世,没了靠山,他便连假的明月也做不成了吗? “小湘,冷静下来!你听我说。” 见林湘似乎被自己劝住了,刘闲山缓缓叹道:“明白了么,这件事叫谁知道都没用。叁教九流叁教九流,你在戏班也待了许多时日,看看戏班里这些人,可比得你身边之人好打交道?你想一想,为何她们会为一点小事儿锱铢必较?似盛班主这样的能人,又为何一心一意扑在戏班上、不使劲儿向上跳?归根结底,愿不愿意,沦为了乐户,世世代代都……都只能这么活下去。” 林湘默默听面前的老人说话,一时心乱如麻。 玩意儿。 回应她的,是刘闲山沉重地一颔首。 为了讨生活,要把糟践看做平常。 扮演陈拂衣的伶人咿咿呀呀在耳边唱着“少年怀春,心念情娘”的桥段,林湘和她混得很熟了,记得这个姑娘是刘老特意挑的,年纪不大,人还青涩,嗓子却很清亮,每唱到这一段,声音里的羞涩盼愿直叫人不忍去听。 “戚戚亭上雀——”台上的梦郎唱着,哀颓不已;“多谢诸位捧场。”台下的明月说道,清光生寒。 听了几句,她撑着伞出了门,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明月的院子外。听得守门的杂役好心唤她,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摇摇头,林湘握伞的手指不安地绞动,“我……姓林,是托集秀班来排一出戏才在戏班里,今天心情不好,不小心走到这里了。”看着紧闭的门扉,她问:“明月是住这里吗?门为什么关着?” 林湘没多聊,看两眼院子,对门口的杂役笑一笑,撑着伞,她道一声告辞,转身离开了。 看着雨线,她也不清楚得知了这个消息后,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心沉下了几分。 够了……么? 那些过去从冯文瑜嘴里听来的闲话此刻无比清晰,冯文瑜说,明月是在拜月宴上一曲成名,五年前起就被太女殿下捧着的,云边天上皎皎一枚月亮。 他若是不愿意,他要是不认命,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世上最怕,不过一个然而。 她不记得了,她真的不知道。 这孩子聪明,又长于共情,有些时候,却不是个优点。 “我能在这里歇一晚吗?” 见义智为这个道理,她从小就知道。为了救人犯莽,搭上一条命是可笑的 一个平民死便死了,对于管刑案的大理寺而言,难道还能掀起波澜? 「为了救人,搭上一条命是可笑的,疯子才做。」 从被林沅推到池子里没死的那天起,她早就疯了。 原书的拜月宴上确实没有明月这个人出现。湘湘把这本书看过好几遍,不会记混。这个是我没修之前就确定了的,只是没明示,要是有的话,早在时,我忘了往文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