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口中的“过些天”很快来了。 街道上的商户们谈及此事，个个语露羡艳，还问路经的林湘是否识得林沅本人。书舍以前是林家的产业，而将它重新开张的林湘也是林姓，她们便一直当她是林氏的族人。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林湘甫一打开院门，便见台阶下站着若干衣衫簇新的丫鬟妇人，丫鬟们怀里捧着各色礼盒布匹站在后头，婆子妇人们则聚在前头闲聊，也不知在院外等了多久。 完了，她心中晴天霹雳。 救命。 一个高髻的瘦脸妇人看她一眼，拉下了脸，上前一步问罪道：“好个丫头，天色见亮已经一个时辰，你怎地这般惫懒？”妇人目中透着一丝鄙嫌之意，把她当做了一个偷懒油滑的侍女。 也不怪她们认错，谁会信这间院子只有一个住客，要主人家亲来开门？而林湘今日穿的恰巧又是自己胡乱买来的衣衫，看不出什么富贵影儿来。 “不用来这儿送礼的，”扫一眼丫鬟们怀里形形色色的礼盒，林湘解释道：“这家的主人搬出林家已经很久了，在林家说不上话。” 她没有生气的意思，可这话一出，底下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以为她是个狂妄性儿，被瘦脸妇人数落得生了气，便连给主家送来的礼物都不肯收了。 “婢子们都是下人，见识浅薄，只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行事。想来，是主子们将林七小姐念在心里，才支使婢子们送来了这些个礼物。姑娘万不可过分替主子谦逊，说出这番话来。” 发火的妇人也屈身一礼，僵硬道：“向姑娘告罪。” 当然，林沅是真想让她这样做，还是故意告诉她一个跟自己对着干的方法，答案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湘切实体验了一番什么叫做“收礼收到手抽筋”。 没有人在乎升天的鸡犬想不想跟着上天，只知道参观这样的鸡犬甚至不用付去动物园的门票钱。 身为自闭型阿宅，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的关注和不必要的沟通好伐？ 精神受折磨还要被人嘲笑，林湘整个人都蔫掉了，寻书避开她自己所梳的松散发髻之发尾，轻拍她的背做安慰。 见状，寻书暗自摇头。 却再仔细看来，对方的样貌也只是不合有身份的人家择亲时秀雅端丽的喜好，元宵眉眼英气朗澈，依旧是周正好看的，连八小姐和冯叁小姐第一次见时，都问过他的名姓。 方才冯叁小姐过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还笑话了林湘姐一通，身份有别，寻书不好插两个人的话。元宵呢，像往常一样躲着客人便算了，冯叁小姐都走了，他也不过来安慰林湘姐几句，盯着门口发呆做甚？ 林湘本以为，被人当珍稀动物参观已经是她最糟糕的经历了，却不想——糟糕没有最高级。 “我就说咱们这儿的林姑娘怎么看着那么身板弱不禁风、纸糊似的，两次推庶妹下水，啧啧，穆城王这人也太霸道、太顽劣了吧。” “可怜林姑娘……” “两位的早点。”放下竹编食盘，辛茗哼一声，冷冷提醒：“林姑娘毕竟是‘皇亲国戚’，又住在近处、常来这里用早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位还是慎言为妙。” 二人都是熟客，从没被少年摆过脸色——做生意嘛，哪怕不常笑，也不会对客人语带冰霜的。被熟悉的小辈训了一句，对方说得又有道理，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没了谈兴，索性闭口，不再谈林湘之事了。，快步回到厨具前继续做早点。 林湘、林湘，全都是林湘的事——那家伙有什么可谈论的？若是真想谈，在那家伙来早点摊的时候，这群人又噤声作甚！ 想到这儿，辛茗抿起了嘴唇。 难怪林湘这些天总是精神不好，更不愿意和小语亲近，若换作他自己身在这种处境，又哪里顾得上区区的男女之情？ 长成今日这般万事都不在意的性格，她要吃多少苦？ 这几日林湘总是如此，抵触旁人投来的注视，也听不得他人议论自己。那劳什子穆城王的恶行被传开了也就今天的事，也不知道她沿路听没听到旁人议论。 辛茗忍不住蹙眉。背这么重的物件，还偏不肯借力，非要直起腰背受累，真是爱面子又蠢笨，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完全忽略了自己平日也总是逞强的事实，辛茗在心中大肆批判了她一通。 “自然是——”否定的回答在林湘期待的目光下被吞了声，卡壳了两息，少年避开与她对视，不自然地改了口：“去的。” 这家伙平白问他去不去药铺、得知他要去还冲他笑……辛茗心一跳，不敢多想，任林湘渐渐走远了。 故而，她决定给每一个熟人都分一大堆东西。辛茗小哥……互通过名字还每天还见面的交情，对于林湘这个社恐而言，足够充当熟人了。 屋里的两人听见风铃声抬头，见她蹲在地上，立即围了过来，寻书给她顺气，元宵端来一盏茶。 接收到怨念的信号，元宵僵硬的面庞融化，眼神既无措又疑惑，微歪着头，他眉心略蹙，抬手点着自己，显然是问林湘他到底哪儿做错了。 夏天不喝凉茶，人怎么能变得快乐。 给寻书的物品都偏实用一些，她家人多，用得上。林湘特意将旁人送的两瓶好酒带了一瓶来，她记得寻书的母亲好这一口。 压根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林湘就各样都备了一些，从和元宵眼睛一样剔透漂亮的玉石，到打发时间用的九连环。对了，还有一柄锋刃雪亮的短刀。 元宵正要接住这份礼物，林湘十指一缩，往回收了一寸，没让他接着，还故意作出凶狠的语气：“只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不能拿来伤人，不然，我就把刀收回来！” 鉴于他平素不是点头就是摇头，林湘对这个承诺的分量看得很轻，见他未经思考就顿首，便忍不住一字一字又强调了一遍：“一定要记住，不能用来做坏事。” 林湘心很累，但她没办法。 见林湘身后背着背篓，柳砚青立即明了了她的来意，引她去了后屋，林湘便将一堆礼盒尽数掏出来放在了桌上。 “林老板，我知晓你不愿与家中再有牵连，也是真心为我考虑，才赠于柳某这些贵重之物，故而，我不好推辞你的心意。然，财不露于外，富不见于人，自古便是少为恩多成仇，林老板千万要注意赠礼的分寸，当心因此滋养了旁人的贪欲之心。” 她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 他是不一样的。 在柳砚青还不是柳砚青时，不知多少女子拿含情目看过他。她们在官场中磨砺出了一双殷切而动听的嘴唇，吹捧也好、真情也罢，言辞总能花样百出却真心实意，直叫连九天神子因之展露笑颜。 不过，那些往事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而自己又最听不得旁人发自肺腑的言辞。柳砚青说服自己——他现在的反应很正常。 故而，林湘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他的局促。在她看来，对朋友说这些稀松平常、并不出格。点点头，她 搜肠刮肚思考合适的形容词，食指敲了敲脑壳，她眼睛一亮：“对，‘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不论是对画像一事的态度，还是对变更了身份的自己的态度，柳大夫的表现都那么不同流俗。若前者可以归功于医者对性别之分自然的薄弱，但后者，林湘自问，若她身边出了个焦点事件的话题人物，她亦不能免俗，继续和对方如常相处。 “不。” 林湘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懂柳大夫在反驳什么。她是以古人的认知开得口，难不成柳大夫真如此聪慧，知晓纯理性而言，一群恒星比不会发光的月亮价值大得多？ “你看，我现在就坐在你面前，需要进食、喝水，和所有人都一样。收到你的礼物，也会心生喜悦；听到你的夸赞，也会想笑一笑。” “所以，在很多事上，我和旁人并无区别，和你也并无区别。”停顿了几息，他犹豫追问：“若是如此，你——” 两声急促响亮的扣门声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 他本无意打断别人的谈话，奈何柳大夫方才忐忑的语气，和小语偶尔提及林湘时……太像了。 被唐突中断了发言的柳砚青并没有心生不悦，纤长的眼睫一眨，他像是突然从某种奇妙的氛围中惊醒了过来。将唇边常噙的温和笑意寻回，柳砚青对少年道：“自然，请进罢。” 柳大夫方才连问话的语气都那般小心翼翼的，显然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她讨论，在这种关键时刻突然打岔，小哥为人这么不会读空气嘛？还有，她敢肯定，往日小哥这会儿还没收摊呢！ 但要说讨厌她吧，不是自恋，林湘真不觉得变着法用有限的食材组合换包子馅、觉察出她特别喜欢某一样，甚至会多做几次的小哥是讨厌她，只好把辛茗的脾性当成了他仅剩的孩子心性，因此也愿意包容。 少年清澈的声线染上不自然的紧张。 这孩子一直很敬重他，倒是第一次，表现得这样不善。 偏偏她毫无知觉。 “你父亲有心疾，我问过柳大夫了拿，这些药材给他养身挺好，还有……” “最后，”咬了咬唇，给自己做了一通心理建设，林湘还是说了：“徐语经常去你那儿吃饭，劳烦你把这个……转交给他……” 所有的礼物她送得都极随意，只往桌上一堆，只这一件，林湘站直了身子，亲手转交给他，面上显出端肃的神态，那么正式，又那么认真。 辛茗慢慢扬起了嘴角，没有再看她认真的神情，脑袋垂下，凝视那双捧着点心盒还发颤的手掌，他伸出手，接住了这份礼物。 想想他以后自顾自的纠结万状，突然有一点点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