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坐在椅上把衣摆弹了弹,“她那个人就是性情好,心肠软。” 说得媛姐十分哀然,她也是家境不好,所以向前无路,后顾无门,就是侥幸能有个孩子,也只能在络娴贺台夫妻手底下无尽地煎熬下去。想到“无尽”,愈有种缠绵的悲哀。 媛姐好容易苦笑着搭句腔,“要有法子,又用不着诉苦了。” 媛姐低下头去缓缓摇了两回。池镜一眼幽幽地盯在她头顶,半晌又是那笑,“不如我替你拿个主意?” 池镜却把两个手指悬在旁边桌上闲敲着,不急着说。 “不是不好说,是怕你听了不但要吓一跳,还要怪我,嚷出去就是我白费心了。” “连你三嫂也不许告诉,她那个人,大惊小怪的,还不如你沉稳哩!” 池镜兜着圈子道:“你知道你三嫂一味心疼你,常自责当初自己错拿了主意,害得你日子难过。她虽处处想帮衬着,也不怕二奶奶什么,但终究碍着二爷,也不好多管。她还常对我说,将来二爷没了,只剩二奶奶和你,就是二奶奶再要和你为难,也不怕,她们妯娌间好说话啊,何况老太太肯听她的劝。到时候劝着老太太重给你找户好人家也罢,或是你不愿意出去,我们也能管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反正看如今这个势头,将来老太太迟早要把家交给她当的,她做得了你的主。” “笃笃笃”地,池镜那两个指头又敲起来,越敲越催得人心头紧迫,那是拉长的战鼓,引着她不由得一路往长远想下去。 她只管沉默地低着头想下去,那刺剌的白色的太阳与池镜目光悄然地在她身上照着,不觉间微挑着人的精神。 头,不是没发现池镜那吊诡的笑意里泛着寒意,可还是忍不住问:“三爷到底是什么主意?” 一瓶花粉能要人的命?媛姐不相信。 也不知里头到底是那一种花粉起了效用,总之这日午间,贺台吃完饭便觉有些胸闷气短。他是有经验的,忙在屋里一睃,并没有看见插得有什么花,不过摆着一堆死木头,沉沉地晃在他眼前。 贺台一把拽住她的手,慌乱中挤出一句,“快、快去煎药来。” 一时惊嚷开,满院的丫头都奔忙起来,那乱哄哄的脚步声哭嚷声里,并没有络娴。络娴是到翠华那头去了,就是插着翅膀片刻间也飞不回来。但贺台仍竖着耳朵听,仿佛成亲那日听见盖头底下的笑声,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乱,呼吸也跟着越来越急促。 “二奶奶赶过去时,二爷刚咽气。”金宝道。 可那又怎么样?在这家里,还有谁能替他讨还公道不成?不会有的,连他中毒之事大家也不过是认了倒霉。自己要的公道只能自己讨,这是在老太太权威之下的生存法则。 金宝也看他一眼,却马上害怕看他似的把眼避开,“老太太他们往那头过去了。” 外头都乱了,园子里到处是各自奔忙的下人。他们池家就是这样,上上下下的人都很能应景,该忙时蜂拥蝶乱,该闲时燕横莺卧,比戏台上的人还会做。 及至那边屋里,他拨开乱哄哄的人群,未近床前,只看见贺台睡在床上,便扑通在碧纱橱底下跪下,哀恸地低呼了一声,“二哥——!” 老太太不由得回过脸来,也是老泪纵横,由丫头搀到榻上去,不住仰面跺脚,“我的贺儿呐——!”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这个时候,老太太还得空一眼关照着兆林,“兆儿呢?” “他兄弟没了,他还有空在外逍遥!”老太太气短恨长,眼泪抖落些下来。 玉娇因见他脸上不好看,忙几句打发赌局散了,待人走后,走去椅上问:“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们家老二发急症死了。”他低着头,回去恐怕难逃一顿打,一面想着应对的话,一面端起茶猛呷了半碗。 “他那个病本来就很险。”兆林歪声丧气地道,把脸仰在椅背上,“我这一回去,少不得又要挨一顿打。” 两茫然(十二) 兆林在背后狠抽了两下鼻子,仿佛才下定决心立起身,“我先回去了,估摸着这几日要忙起来了,你不要等我。” 她回过头来作势要送他,“我知道。”看见他脸上的泪渍,又补一句,“你要节哀。” 他们兄弟间一向感情不好,这一点从池镜身上也能看出来,玉娇不禁想到她和玉湘玉漏之间,反对他生出一丝怜悯。 他把她的手握住了,笑着歪着脸,又落了一行泪,“你又知道了。” “那你看得出我喜欢你么?” 玉娇笑着瘪下嘴,“你喜欢女人倒多得很。” 是指钱财方面,玉娇会心地微笑,送他至门外。待他去后,她回过身来吩咐丫头,“去给我雇辆马车,我要出门。” 她有种物是人非的心情,觉得他们好总比不好要好,但又不见得很替他们高兴,仿佛是别人家的事,她看着听着,有些恍然。从前连秀才喜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莫名有些焦躁的样子,那焦躁却从不表现到脸上来,但她知道他是焦躁厌烦,似乎对着秋五太太很难坐得住。如今好了,换了大房子,想必他头一件高兴的事是可以不必和她困于同一间逼仄的屋子里。 可她像是反着长,越是看惯了不好的,偏是想往好的地方看。经过小夏的打击,以为死了心,可兆林不来的时候里,偶尔也能想到兆林。 秋五太太斜着腰把身上扑了扑,臃肿的身子迫不及待地挤进半掩的门里去,急着进屋吃茶。去探他们姑太太的病,在人家家中吃的午饭,咸得很,这半晌茶水不断。 是忘了她自己从前的时候,玉漏乜她一眼,懒得听她絮叨。待要回房,见王福领着池家的一个小厮跑进来。 玉漏怔了半晌,觉得突然,还有些不敢信,“怎么就过去了?” 玉漏忙收拾细软跟着回去,路上还觉恍惚,进府见下人们不是哭就是叹的,才敢相信。 “我也是没想到,我这才回去几天呀就出了这事!听说是发了急症?怎么好端端的会发急症呢?” 玉漏理了理衣裳,匆匆往那头去,“你和顾妈妈先去库里领些白来挂,这会该是在发放了。” 老太太不等玉漏坐下便道:“正好你也回来了,等灵堂搭设出来,调度调停下人的事情就交给你。来的客多,都要招呼好,不要怠慢了哪个。” 及至三更才回房来歇,听见外头仍是灯火通明,乱哄哄的,请的道士和尚连夜住进府来了,偶有锣儿铃铛发出锵锵叮叮的声音,在试家伙。玉漏坐在榻上,好容易得闲吃口茶,也不觉疲倦,听着那些低低密密的声音,仿佛夏天低空下的一群蜻蜓盘旋在头上,仍感到惘然。 “我姑妈那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要好早就好了,我看能未必熬到明年春天。” 谁都没想到。玉漏还是觉得奇怪,“都说二爷是发了急症,到底是什么诱发的?我素日看他十分留心,一到春天百花开的时节,他连门也少出,就出门也常拿块绢子捂着口鼻。怎么偏是这时候,好些花都开谢了,又给他碰上了——” 说着心里有点得意,他自己命大,在断肠草底下都能逃出生天,可见贺台是天生命短,不然也不会得那个病。如此一想,就为自己开脱过去了,心里一点负担也不再有。不是这样,虽然是在老太太跟前有些装模作样的成分,这时好像关上门来,连装也懒得装了。 玉漏咽了一下,低头咕哝,“他到底是你二哥,怎么他死了,你像是松了口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