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忙叫住，“让她睡吧，摆好饭再喊她。”一面低下头看借据，十两二钱还要打借据，真是他们连家的做派。他自暗暗好笑，忽见落款是西坡的名字，陡地精神一振，“那王西坡来借钱？” 池镜头一回觉得他这岳母说话中听，笑着把纸张撂在桌上，请她坐下，“您和我细说说，他是怎么来借的，玉漏又是如何说的？” 不待午饭摆上来，他就去推开西厢的门。见玉漏睡在床上，他暗笑不迭，到床前立着看她。她像是梦里也不高兴，眉头紧锁，神情厌倦。 这令她感到一种安全。她在后头恹恹而无声地笑了笑，懒倦地坐起身，“你是几时来的？” 玉漏敷衍地笑了下，听见她爹的声气，便想起要紧的事，掀开被子往前坐，“昨日我爹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帮。” “应承他又不是不能反悔。”玉漏低头笑道：“你今日应承他，明日就还有事求你，将来他要做皇帝，你也帮着他造反么？” “谁理他高不高兴。他那个人，你许他多少好处他也不会知足，反而助涨了他的贪心。” 玉漏有些发窘，倒不是因为和西坡来往心虚，而是和西坡有了银钱上的来往，偏又给池镜知道了，像另有一种不堪暴露在他眼皮底下。 “难道他老娘一世不好，这钱就一世不还了？”池镜起身笑起来，有意无意地说：“有句话 说救急不救穷，他急一时，借他也没什么。就怕有一回就有二回，他熟能生巧了，往后三番五次来借，你还借不借？”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没看他，走到妆案前理头发整衣衫。 玉漏假装没听见。 玉漏照常送池镜到门前来，看那天果然是要下雨的样子，又吩咐珍娘去取了伞来，因问道：“二奶奶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过两日偏是她大伯做寿，索性再耽搁两日，“等给我大伯贺完寿我就回去，我大伯娘从前待我还算不错，我既在家，不好不去。” “什么好戏？” 不知道他又弄什么鬼，上回砒霜的事玉漏还心有余悸，他这个人使起坏来，比谁都歹毒。 玉漏脸色不由得一变，原来他知道青竹和贺台暗通款曲？或者只是想戏耍一回络娴，乱打乱撞到了青竹身上？ “啊？伤着没有？” 是他能干得出的事，玉漏想着一笑，“那青竹呢？” 玉漏想起来，这两人虽然暗通，却不是情投意合，相较之下，贺台和络娴才算恩爱。青竹在贺台又不是什么新鲜人物，犯不着为她伤了他们夫妻间的情分，有些不情愿，也是情有可原。 “算了倒也有一头能太平了！”金宝两眼一翻，“偏我们这爷在老太太跟前讲得头头是道，说二爷身子常日不好，正好封个姨奶奶冲一冲，兴许就能好了。又说二爷二奶奶成婚两年多还没有子嗣，虽说他们年轻不急，可二爷的身子，就怕撑不过，还是先打算子嗣要紧。老太太一听是这道理，这两日正忙着劝说二爷呢。” 恰逢池镜归家，在小书房听见这话，打帘子进来，“好嚜，背地里说我。”直望着玉漏笑，“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还想着下学后去接你，谁知听你娘说你一大早就雇马车走了。” 正说话，见有个小丫头急急跑进来道：“二奶奶闹着要上吊呢，老太太传话来，叫奶奶过去瞧 也不知老太太究竟是懒得理，还是乐得叫玉漏去瞧笑话，偏叫她去劝。玉漏只得丢下午饭不吃，往络娴这边来。进到卧房，果见梁上悬着条白绫，络娴踩着凳子拽着那白绫将脑袋往里钻，亏得几个丫头死死抱着。 这工夫，翠华也赶到了，擦过玉漏直奔床前去，“唷，二奶奶，多大点事呀你就想不开。二爷呢？” “这时候他不回来劝劝？” 老太太正好说：“你回去瞧见了更要急，病又不好了。你放心，我叫大奶奶三奶奶过去劝了，女人家的话倒比你的话管用，你只管在我这里坐着。” 老太太端起茶吹吹，又叹着气把茶盖子落下，道：“她还不是给你惯坏的，自她进门，什么事你不依着她护着她？按说夫妻间恩爱和睦自然没什么不好，可你也太过了些。她原是个娇娇小姐，在家做姑娘时就给她母亲哥嫂纵着，倒咱们家来，你看看，论庄重嚜不如你大嫂，论才干嚜不及你弟妹，就得个娇气，比她们两个都厉害。如今有这事，我看她也不贤德，好吃醋使小性，不如趁机扳扳她的性子。” “是么？”老太太一壁呷茶，一壁从那茶碗上提着一边眉眼睇他，“那是因为不出事你看不出来。就说前些时叫她裁去院里多余的丫头，你看她，又怨又骂的，从前也算办过几件事的人，我还当她很识大体呢。” 贺台势单力薄，知道无论再怎样替络娴说好话也是无用功，老太太原本连他也常看不到。自从池镜娶了玉漏，夫妻两个在她跟前又孝敬又能为，出尽了风头，她更是没眼能看见他了。 老太太脸上浮起胜利性的微笑，“嗳，这就对啰。这是为你好，你兄弟哪句说得不对？既为你冲喜，又为你子嗣打算，我看很是，不然我也不管你们房里这些事，你看你大哥，我可曾管过他们夫妻间的事？” 那边厢，翠华仍在竭力劝着络娴，当然她的劝不免带着落井下石看笑话的意思。从前因为兆林常在外眠花卧柳，而络娴这头夫妻恩爱，和翠华说起话来时，少不得拿此事奚落翠华。 络娴抢过绢子抬头瞪她，眼睛睁得越圆，那泪珠儿越是成串地掉。 依玉漏看来，络娴才不见得是真要寻死，不过是做个样子给老太太看。老太太是何许人也，岂会受她的胁迫？越是要胁迫她，她越是心肠硬，不然也不会不放贺台回来。络娴还能强得过老太太去么？ 几个丫头不敢不应，连声答是。 玉漏平静地朝她看去，“怎么是我出的主意呢？我前头又不在家，谁不知道我回娘家去了。” 翠华噗嗤笑出来，调目看玉漏。玉漏非但神色如常，还有些语重心长，“好好好，就当是我们夫妻一齐的主意，可三爷也是一片好心啊。那是他二哥，难道他做兄弟的，为亲哥哥亲嫂嫂打算打算，还打算错了？” “我们，我们才成婚多久啊？” 玉漏一撇嘴道：“大爷，大爷还用谁替他打算啊？” 玉漏歪着嘴微笑，“为你们的子嗣打算，也是我们一番好意，怎么是恩将仇报呢？这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了，老太太也赞成这事，难道老太太也是要害她的孙子孙媳妇？” 恰好此刻贺台回来，玉漏懒得争辩了，起身和翠华一并告辞出去。络娴方才为争气，已忍住了没哭，这会一见贺台，又淅沥沥掉下泪，回身走到床上去坐。 “我管她生不生气呢！”尽管如此说，也还是竭力放低了声，怕给人听见，“她只怕我死不了吧，连个丫头也不打发来问问，只叫大奶奶三奶奶来劝几句，叫她们来劝，岂不是叫她们来站干岸瞧笑话的？我才不死给她们看！” 因此事出来，贺台也不情愿，络娴倒未很生他的气，闹这些事不过是做给老太太看的，谁知老太太心硬如石，不但不吃她这套，还是一力劝贺台。 原是赌气的 她不由得提起眉眼，不可置信，“你真应了？” 一股恨意袭上心头，络娴便眼泪婆娑地对着他又捶又打，通身敲了个遍，两个人的无能，一并都算 贺台给她打一阵，倏地握住她的腕子，凄凄地笑起来，“别闹了，我活不了多久了，最后这一程，咱们好好的不好么？” 哭到后来没力气，便将脑袋折去他肩上靠着，只管望着对面窗户出神。这时是盛夏，那轰轰烈烈的太阳与轰轰烈烈的蝉鸣，一齐并作一个撕心裂肺的世界，然而这世界里，又是死气沉沉的寂静，恨只管恨，怨只管怨，都闷在心里，口头难言。他又活不了多久，他们夫妻注定过不了一世，这些人还是不肯绕过他们，还要来刁难！ 于是便同贺台放下话，“封谁都好，了不得封佩瑶，就是不要那个青竹。他们送个人来，会安什么好心？没准是在咱们跟前放个耳报神。再说我也看不惯那青竹，前些时还为他们三奶奶排场了我几句，日后到了咱们屋里，也不见得会和咱们一条心。” 络娴见他不吭声，倏地吊高嗓子，“你还没死呢，一句不吭，就由得他们撮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