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笑着摇头,“你客气。”一时又抬腿在那长条凳上坐下,“你读过书?” “为什么又不读了?” 池镜握着茶盅却不吃茶,整个坐在这长条凳上也觉得不舒展,时时把腰杆抻一下,“何不去科考?” 池镜点头认同,“是这道理。” 她在门前稍作迟疑,微笑着捉裙进去,“听他说三爷在这里避雨,我特地赶来伺候。三爷是从史家出来?怎的下雨还不套车?” “就这么几步,懒得费事了。”她把两袖的雨水相互弹弹,走到八仙桌前。 玉漏一看他面前的茶盅还是满当当的,茶早凉了,他一口没动。她旋即嗔怪西坡一眼,“三爷从不吃这些茶,你该早去叫我。”说着由袖中摸出纸折的一小包茶来,拆开给两人看看,“这是人家送我爹的翠芽,比不上三爷常吃的,只好请三爷将就一回。” 玉漏吐了下舌,扭头朝窗户上望望,“我爹这时又不在家,不知谁家做客去了。我背着我娘偷拿的。”说着朝池镜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敢跟我娘说三爷在这里,依她的性子,要知道三爷在这里,忙不赢就要赶来迎待,怕三爷嫌烦。” 他认定玉漏是特地赶来做戏给他看,无非是和他赌气,也许说她爹娘在给她议亲的事也是刻意透漏给他知道。 池镜想起头回和玉漏在巷里碰见西坡,他还十分有礼客气地与玉漏招呼,那时他老婆还活着。如今死了老婆,待玉漏的态度也有些变了。 趁着玉漏出去,他不由得问:“夫人亡故,往后令公子由谁带?” 池镜一口气堵上心头,笑道:“她当家的确能干,我们老太太也时常夸她。”旋即把嘴角略放下来一些,“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倒是有意了?” 原来和玉漏议亲的就是他了,池镜也没表现得惊骇,只把一手抚在膝上撑起腰,“这事可有准了?”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前脚死老婆后脚就续弦的男人多得是,急起来什么世俗礼法都顾不上,不告到衙门去,谁和他计较?不过池镜看他不像急在这一时,倒像是等了许多年,眼中透着一丝尘埃落定的踏实和欣慰。 话音才落,自己又改了口,将膝盖上的一片衣料攥了又松,“不过话说回来,倘不是绕这么个圈子,也未必能水到渠成。他爹娘一向瞧不上我,嫌我家里穷。送她往那富贵之乡混几年,回来他们倒看开了。” 西坡听他嘲讽也不理论,埋首笑道:“不论他们怎么想,反正终归是肯成全了我们,我还是要谢他们。” “自打她七岁搬到这里来就认得了,不过头两年并不怎样说话。”西坡笑着凝起眉,仿佛有一片金色的光照进记忆中去,“是有一回她挨了她娘的打,蹲在院外头那墙根底下哭,哭也不肯放声哭,把脸埋在腿上,两个肩抖着。我走过那里,还当她是在笑,就问她遇到上什么可乐的事了?她生了气,站起来踢了我一下,骂我不会说话,专往她心窝子里戳。她那时不这样瘦弱,踢人也踢得疼。” 西坡也一笑,“隔日再碰见,她又和我致歉,我还很意外,谁知她说着说着,就说到我手上拧的一块熏肉上头。我才明白,原来她是想哄那块肉吃。” “给了。”西坡点着点着头,把头垂下去,“那时我家开肉铺,一块肉算不得什么。”隔定须臾,他头又抬起来,“只要我有的,我都情愿给她。” 雨声令空气变得更萧然了,玉漏去厨房找茶壶怎么能找这样久?她是不是故意把他留在这里听西坡说这些陈年旧事,她算准了他们这些琐碎的过往能刺激到他。 西坡又不说了,笑脸变得怅惘,“三爷听这些话,恐怕觉得可笑。可我们这等贫贱之人,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点。”。 西坡惊了一惊,回首看他。 西坡感到压迫,从凳上让起身来,“三爷取笑。” 西坡辨其意思,一时怒气烧到眼中来,拳头刚在袖中攥住,恰好玉漏就提着茶壶茶盅进来了。 池镜把眼在他二人间睃一睃,敛了些戾气,“回头我送你们一套官窑的。” 池镜点点头,看见她提了桌上的水壶要瀹茶,那水偏又搁冷了。她重要提到茶炉上去烧,池镜早是不耐烦,就说:“别忙,我这就走了。” “小了许多。”池镜说完便向西坡稍微点个头,拔腿向门外走。 西坡看她一会,开口提醒她,“去给三爷送把伞吧。” 一说“算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似的,有种经过山崩地裂后的宁静。她这一刻是真打算放弃了,看着西坡立在那窗前,也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十分不甘。因为是西坡站在那里,像是许多年的一个梦就杵在眼前,也许伸手能碰得到。这世上倘或只有一个男人会爱她,她相信西坡有这可能。 玉漏眼睛里不可置信的光晃了晃,一层灰心又蒙上一层灰心,整颗心都是雾濛濛的。她转了下脚尖,像要朝他走过去,不想忽地听见池镜在院内喊了声,“你就是这样当差的?连把伞也不替主子想着?” 玉漏只得拿了把伞去送他,一出院门,伞高高地擎在他头顶,却是心不在焉。 “你真打算嫁给那王西坡?”池镜先问。 池镜马上想到自己先前说过的话,直觉她这是回敬,显然她是听了那些难听话的缘故,觉得终于是没可能了,才打算拣个人另嫁。自然而然就拣了西坡,她带着和他赌气成分,但也未尝不是余情难了。 “你要给人做继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长大了不见得会念你的好。” 池镜仍受了这话的刺激,忽然回头瞪她,又忽然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伞,向前贴近了一步,拿下半截轻轻撞了她一下,“你和这么些男人拉扯不清,就是生个孩儿,能保得住是谁的?” 仗着雨巷无人,池镜一把将她揽过来,伞放得低了些,把彼此的脸罩在里头,“你打算对谁从一而终?” “谁是我丈夫,我就对谁从一而终。”玉漏盯着他的眼,颇有股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坚毅。 “我也不怕。”玉漏还一味紧盯着他的眼看,“反正就是这样了,我爹亲手写下和王家的订婚书,果然到时候,连他也不能反悔。” 玉漏还能容得他深思熟虑么?她没那么傻,他一思虑,少不得又要冷静下来了。她没给他机会,欲要转背回去,鞋尖刚一转,却一下给池镜拽住。 “老太太不过是好心,又不是要强把我配给谁,有什么不好交代?” “我和凤大爷是早就完了。”玉漏渐渐在心头笑起来,趁机道:“倘或当年不是我爹娘嫌贫爱富,我早就和西坡成亲了,也不会有唐二爷,有凤大爷,有你。” 伞的红光映在她眼睛里,像是日暮的余晖,有种“一切都完了”的末日之感。池镜这一刻知道是赌不赢她了,因为他对她抱的期望,比她对他抱的期望要多。 玉漏怔一怔,“什么?” 玉漏在他身前完全动弹不得,伞外淅沥沥的声音很杳渺,他说的话又好像从远方回荡过来,她渐渐才敢信他的确是说了。 池镜真是恨她,恨她在此刻也没有感动也没能哭起来,还盘算着怕他后悔,要逼他一口咬定。他只好低下头一口咬在她嘴上,他把伞反倒举高了些,恨不得给人看见他在亲她,让她名节扫地,谁也不肯再要她。 玉漏推了他一下,目光仍是怀疑,“凭什么这回就算?我凭什么这回又要信你?”绝佳人选?难道你妄自菲薄,连自己也不信?” 自然池镜也不会说那些胡话,他已把他的婚姻押上来了,再要他押别的出来,他还没傻到那地步。 玉漏推开他,以为是双方议和后缓和气氛的玩笑,也跟着笑,“方才那是说的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