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的笑眼却慢慢变冷,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碾过去,像握着把刀比过她的脸,“我问他,他说他是个老实人。他是么?” 永攀登(o九) 这几步路上她又想,池镜会不会是缓兵之计,先哄着她回来“退亲”,说是说他自有打算,最后却不了了之?真到那时候,她可真是无计可施了,难道又另找个“嫁”? 须臾西坡抬起头来,神情慢慢由惝恍变得淡然。两个人迎面相望,才隔了这一会,又像是隔了几年似的,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东坡只学得个“三姨娘”,别的词句咿咿呀呀混了过去。玉漏捉裙过来,学着小孩子娇娇嗲嗲的口气,“三姨娘来还你们家的伞啊。” 西坡抻直了腰笑问:“你们说定了?” “这是自然,毕竟他们是侯门望族。不过我想,只要池三爷愿意,定会拿出个主意来,他不像是会临阵退缩的人。” 她低下头,握着东坡的手玩,“我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 好歹也是回应,不像那时候去唐家,她抱着个包袱皮跟在她爹后头,走过这门前,不是没有点赌气的成分。可他都不知道她那天就要到唐家去。 说到儿子,西坡的话倒多起来,“他就是这样,小时候爱哭爱闹,大了倒不这样。给他个什么,他自己就能鼓捣个半日,不是饿了也不会来缠人。” “亏得是好带,我爹娘身子也不大好了 玉漏笑着沉默下去,沉默得发慌,只要她没话说,他一定更是不开口。她想到去唐家前的那个晚上,在支摘窗前朝这院里望了很久,一颗心高悬在苍森森的夜色里,像悬在深渊里,落不下,也爬不上去。她是贪慕虚荣,也知道不该如此,但他们连家都这样过来的,仿佛是理所当然,那时候连玉娇也还没有那些逆反的话说,所以很希望能有个局外人来骂她两句。 西坡喊她,“你打着过去。” 归到家中,秋五太太问这半日哪里去了。玉漏提着裙抖一抖,坐到八仙桌旁来,“到隔壁王家去了一趟。” 玉漏不耐烦地乜一眼,“我要是想和他怎么样,又挖空心思要搭上池家做什么?” 她劝道:“昨晚上我和你爹说你这个事,连你爹也说你这主意太大了些。我和你爹商议,你干脆就听那池三爷的,先和他混着,等回头他娶了亲,再叫他和你们老太太说,讨你去做二房奶奶。我的老天爷,池家的二房奶奶,那也是多少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日子。我的丫头,你这么伶俐个人,要晓得见好就收,别真跟他闹翻了,回头别说二房奶奶,就是丫头也怕做不成,人家说赶就赶你出来了呀。” 秋五太太横她一眼,陡地拔高嗓门,“你急什么?我说这话了?我倒想你做正房,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命!” “应承什么?” 秋五太太楞了一会,渐渐把嘴角咧到耳根去。一会又后怕,“他别是哄你的话吧?” 正屋那门帘子是挂起来的,下雨天阴,秋五太太又不舍得点灯,挂起那帘子好放些光进来。阴白的一点光映在玉漏眼睛里,使她神色看上去并没有话语里的激动,显得阴沉。 其实秋五太太自己从没敢把梦做得这样大,果然有个天大的好事砸到头上来,又觉得不踏实。还是玉湘的日子使她能高兴得踏实,觉得她们这样的出身,给有钱有势的人家做一房小妾就算出头了。因此这事果然有了眉目,她又不敢多问了,心里不知道怎的,有些惦记起玉娇来。 这话像个预兆,次日玉漏回府,园中撞见兆林,后来想起其实那时就有端倪。从未与她讲过几句话的人,走过去一截,倏地倒回身瞅了她几眼,笑问:“你是叫玉漏?” 兆林笑着点头,饶有兴 忽然问得奇怪,玉漏只得照实点头,“家在城北东临大街上的一条巷子里。” “姊妹三个。” “大姐叫玉湘,二姐叫玉娇。” 玉漏心下奇怪了一会,无端端问她家里的话做什么?这人比池镜还没正行,谁知道他又动了哪根筋,难道想把她的姊妹也买进来做他家的丫头?没道理的话,玉漏想想也忘了,照旧往老太太屋里去伺候。 玉漏见小丫头端了碗燕窝上来,忙将包袱皮随手搁在一边,上来接了捧到炕桌上,“问过了,我爹娘那头也只是才打算起来,虽有意一户人家,还没说起呢。我就把老太太的恩德告诉他们,他们听后,赶忙就谢老太太,说既如此,就凭老太太做主了,老太太随便替他们拣个女婿,也是他们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玉漏立时想到毓秀的丈夫,在老太太眼里,大概那样就是好的,人机灵,也不缺胳膊少腿,又是信得过的人。但玉漏嫌他生得丑,这倒是她运气好,从未和相貌丑陋的男人相好过,唐二人家虽然笑他是个花花太岁,相貌倒还不差。 有个小丫头子进来回话,“正二爷说那间屋子他有些睡不惯。” 毓秀点完香走来说:“大约是嫌那屋子太清静,年轻少爷哪里经得住那份清冷?还是叫他睡到三爷院里去吧,他就爱和三爷混。” 毓秀便和玉漏说:“你去三爷院里告诉一声,叫他们把那边西厢房收拾出来给正二爷睡两日。” 玉漏回头看她一眼,也不理论,只告诉青竹金宝两个,又打听那正二爷是谁。青竹笑道:“是老太太堂兄弟家的孙子,按理叫我们老太太姑婆。” 玉漏因笑道:“论玩还是兆大爷在行,怎么不巴着他去?” 青竹在 小丫头们连声应着出去了,又见池镜进来,踅入外间便说热,三两下将氅衣脱下来丢在那椅上。回头看见玉漏在碧纱橱里头坐着,只道她这人和他半点信任没有,才回府来,就来盯着他是不是在为婚事打算。 金宝暗里翻了个白眼,藉故叫着青竹出去。玉漏直等她们都不在了才说:“老太太使我来传话,说是有个正二爷要在你这里睡几日。” 想来他老子做县令也是依仗池家的势力,玉漏心里鄙夷,面上却劝他,“到底是一家子亲戚嚜,何必这样嫌弃。老太太说过几日重阳,许多亲戚要来,许他在这里过了重阳再走。” “早上刚回。” 他也信她不过,督促着她退亲。自己觉得显得浮躁了些,故意不看她,很淡然地回过身在那案上倒茶。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西坡能痛快答应的话,总不能说他们定亲原本就是做戏。而且将西坡说得太干脆了,好像从没爱过她,所以没所谓,这样未免使她自己难堪。 像是凭空捏造出一个爱她的人,她说得心虚,自己笑了一笑。 “哭就让他哭,向来这世上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连凤翔我都对不住了,难道还会可怜他?” 池镜心下也疑惑,转过头来却还是闲适的态度,“他管自己那些风流烂账还管不过来,还有空查对我?不是这事,这事我没对人说过,永泉也不敢说。” 池镜冷眼睇着她,心笑她那劲头又来了,干脆去唱戏,不过一两出必能唱成南京城名旦,也算是条万不得已的发达路。 他对过放低了声音,显得温柔,“我笑你傻。我已和姑妈说过了,也写信上京告诉了我父亲。只要我父亲答应,姑妈又肯帮着,没有不成的,老太太倒有点肯听他二人的话。”不惹人厌,常年深居简出,不到人前点眼。 池镜也拿不准,凝眉道:“我父亲一向不过问我的私事,从前听他说起话来,也不看中门楣。” “他即便不答应,也不会骂我,至多是讲几句道理。”池镜没所谓地笑着,脸色显得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