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琼彻底摸不透他的态度了,明明还给了他机会来哄她,他却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戛然而止。那忽然的空白里头,仍旧是那一浪一浪的烦闷的蝉声。 因问络娴:“老鲁相公怎么说的?” 玉漏笑道:“人家自然是不肯一笔钱付两回了。怎么他接人家的铺子,没和咱们家的人对清楚?”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玉漏想了想,笑着摇头,“追是追不回来了,先前的也跑了,眼下这个,他自然不肯认这个亏。” 玉漏又思片刻,阖上账道:“你根本不犯着向 络娴轻轻嗤道:“老太太会有这好心?” 络娴还在转着眼珠子想,玉漏又道:“你说自己拿钱添这个亏空,这是没道理的话,岂不说你不在乎这一笔钱,那将来呢,还有这些糊涂账,你还填么?何况你真自掏荷包填上这笔账,想给老太太瞧瞧你能干,我看老太太未必会高兴。” “这账在老太太手上就亏着,在你手上平了,你比老太太还能为?” 玉漏沉思须臾,笑着摇头,“我也不过是猜,这一月不单是你管的账,就连大奶奶那头也是一堆乱子,老太太怎的一声不问?难道真病得连问一句的精神也没有?我想,也许就是要叫大家都知道,这家里离了她不行。要是这个时候偏冒出个比她老人来能为的人出来,你说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只按旧账走,好的别弄坏了,坏的这一笔,将来铺子一涨价,自然就赚回来了。” 交完账出来,在路上碰见素琼坐在池塘边的一片柳荫底下,正把手里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往水里闲丢,一看那脸上迷濛的神情,想必是在为什么事伤神不已。 素琼扭头见是她,就微微一笑,“这里坐着倒凉快,你也坐坐吧。” 素琼立马想到池镜,面上一红,别过脸去,“没有这回事。” 但素琼要面子不肯说,她自然也不追问。不单不拆她的台,还要把台子给她搭高点,反正将来会摔痛的也不是她。 素琼喜欢听这劝,但受不受这劝,却是不由自己的。所以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听说镜哥哥和你家大爷是自幼的好友?” 素琼听她说的简直和她所了解的池镜毫无出入,便追问:“他一向是这样?” 一面说,一面在脸上堆出些哀愁来,“连我们大爷,外人说他说得那样好,他还不是一样要讨小。不然我是哪里来的?但凡有钱有势的男人,都少不得要玩。” “能怎么办?不听不看,做个睁眼瞎吧。再说也轮不到我怎么办,我们大奶奶才叫难呢,管大爷紧一点,外头就说她是个心胸狭窄的妒妇,放着不管他,太太又说不贤德,她比我还难做呢。” “做女人嚜,只要心里喜欢了一个人,不论怎么样都免不了要受点委屈。他不知道你的心,你会委屈;他假装不知道你的心,你也委屈;或许他也喜欢了你,但那份感情不足以使他为你屈尊降贵一点,你都会感到委屈,是不是?” 玉漏睇了她好一会,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看琼姑娘这样尊贵的小姐,自然不该受寻常女人受的这份委屈。又是哪个男人这样不得了?不说把你捧在手心里,反而还敢给你委屈受?果然给你委屈受的男人,凭他是什么王孙公子,都不值当。女人家,就该要个一生一世都对你一心一意的人,这世上没有哪位姑娘不是这样想。” 玉漏自己不相信,却乐意为她搭高台,筑美梦。至于这梦有没有实现的可能,谁管?反正她这样从不为生计发愁的千金小姐,有的是 照高楼(十三) 这日午晌刚洗完澡,鞋袜还未穿,就在窗户上看见老太太屋里的毓秀由廊下转进正屋。她忙把鞋袜套上,果然片刻就有丫头来叫。 可喜老太太竟还想着,也不知何处听说的,应当是私底下合她和池镜的生辰八字的时候记下的。她心里泛甜蜜,随后又想起玉漏前些日子对她说过的话,觉得这甜蜜也有些羞耻。因此走进碧纱橱时,刻意把脸色放得淡了些。 于家太太忙笑,“多谢老太太想着!小丫头的生日,何劳她老人家费心?何况她老人家身子还不好。” 于家太太千恩万谢,使素琼也福身道谢,母女二人将毓秀直送出院门外。毓秀这厢回去,赶上小丫头子们在那边暖阁内翻找东西,将老太太素日使不 毓秀心下一抖,忙问在找什么。有个老妈妈从那边走来说是找一支金镶玉的手镯。毓秀细问一遍样子,笑着朝一口箱子走去,“她们哪晓得这些东西放在哪里,没得又给她们翻乱了。” 便打发个小丫头用个干干净净的锦盒装了给素琼送去,回头又和毓秀说起为素琼过生日之事。两个指头在桌上敲两回,定下主意,“去把大奶奶二奶奶都叫来。” 还有一层她却没想到,老太太原是个好面子的人,素琼母女既是客中,不多时迟早是要回苏州去的,正好回去后好替她宣扬宣扬他池家的排场以及她待客如何周全如何体面。 待翠华络娴到这屋坐下来,老太太先慰劳了几句她们上月之劳苦,又各自夸赞了她们一番。而后峰路急转,倏然摆出一股威严来,“你们别的事都罢了,不过按制按例来,办得好办不好我也怪不到你们头上,唯独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你们两句。” “我听见些风言风语,都是议论琼姑娘的。怎么得了,琼姑娘和她母亲是咱们家的客,在咱们家住几天就给人议论,哪是我们家的家教?你们也不管一管,就由得他们说?” 翠华络娴皆把脸低下去,因各自手底下的人都有过失,不敢辩解。 翠华忙站起来,“我也说过她几回,等我一会回去,就免了她这一项差事,还叫她往外头跑客送礼。” 络娴慌张中感到点受宠若惊,忙起身领命,“我一会回去就把老太太的话告诉她。” 这意思是要舍得花钱,自然就更有得赚,翠华脸色便渐渐缓和许多,想着谷妈妈的事上暂且先便宜络娴去,等回头老太太气消了,再另替谷妈妈谋个别的管事差事。 说到这话,连毓秀那双眼睛也朝翠华射过来。玉漏在络娴椅后立着,因为没事做,对屋里的一切都格外留心。毓秀那双眼睛也和老太太似的,有些怨怪的意思,仿佛对翠华管不好兆林的事很生气。这就奇怪了,怎么样也轮不到她气呀。 老太太放下汤匙,也是无奈,只好叮嘱,“往后你也别轻易给他钱,我看他没钱还怎样在外头胡闹。” 没几时散出来,玉漏还想着毓秀。细细理起来,记得络娴曾说过,翠华之所以比她得势,一来是因为她是先进门的媳妇,二来是因为她和毓秀说得上话些。 络娴把眼睛在两下转一转,摇摇头,“所以我们老太太耳朵灵得很,这事连我也是听老太太先时说起来才晓得的,二爷先前也都不知道。大嫂应当早知道,可她没道理告诉别人呐,伤她自己的脸面不说,还要挨老太太太太的骂。” 回头去看,那男人约莫和毓秀一般年纪,只是未免生得难看,一身鼠相,却显出一股贼气的机灵。 玉漏跟着说:“毓秀姐的相貌在丫头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三十的女人,像她那样显年轻的倒少。” “毓秀姐情愿?” 玉漏将眼眯在太阳里,想着想着慢慢笑了,难怪毓秀对翠华房里的事格外关照,也许关照来关照去,只是为一个人。这是她的猜测,但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 她还有点舍不得,装匣子的时候和玉漏嘀咕,“这么好的珠子送给她,真是可惜,她还不一定领这个情。” 玉漏心里也暗自担心,这位小姐的心思简直一日三变,只要池镜稍微使出些手段,保不齐她又要死心塌地下来。毕竟池镜的家世,门第,才貌都摆在那里。 他素日和素琼常来常往的,怎么这会反倒是支使个丫头出来? 玉漏点点头,两厢走过去几步,金宝忽然回过头问:“嗳,你不去瞧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