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酒楼正对着明地,视线开阔无阻。地面上用白沙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几个艺人被围在圈里。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把身子反弓,拗成一个拱形,另一个小姑娘则撑着她拱起的腰,踮脚缓缓将身子倒立起来,老远就能看到她那条鲜艳的红色裤子。观众梗着脖子瞪直了眼,整个身子往前倾着,只想更近一点,远远瞧去,数十只布靴子在地上蹭。柳湘湘在酒楼上,点几个小菜,捧一杯茶,平淡的神情里透着几分惬意。“先生。”饭店里的男招待上菜的时候,在柳湘湘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谭五月听不清他二人说了些什么,只见柳湘湘听后眉毛一挑,眼中跃起神采,似被勾起了兴致。招待抬手一指,这才注意到饭店里有两个女人在角落坐着,似在顾盼着什么。倒是年轻貌美,只是不知怎的,面孔擦胭抹粉,涂成了纸一样的白。“叫她二人过来。”柳湘湘沉着嗓音道。那两个女人听了招呼,对视一眼,便扭着腰走来,体态婀娜,摇曳生风。一个纤小,一个大方,带来一阵浓浊的香气。纤小的那个,刚走到桌边,忽而轻轻一蹴。柳湘湘垂眼一扫,那儿是一双瘦欲无形的三寸金莲,失笑道:“还是裹了脚的。”“我在院里长大。”女子娇声道,“缠足虽然被孙总统禁了,可有些客人喜欢小脚儿,妈妈便要人偷着裹。”“还真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柳湘湘打趣。“她们是饭店的女招待?”谭五月的视线在三人间游移,忍不住轻声问。柳湘湘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两个女人也忍俊不禁。“烟儿,你莫卖力了。这位‘先生’,不是今天的着落。”长相大方的那个打量柳湘湘,柳湘湘不避也不躲,抬起下巴任她看,“或者该说,是‘小姐’?”被唤作烟儿的女人微微诧异,仔细一瞧柳湘湘,才拍着脑袋恍然而笑:“是我糊涂了。原以为是个俊小子,结果竟是个姿色过人的姑娘家。”“又被看穿,好没劲!”柳湘湘笑叹。烟儿笑嘻嘻地看五月:“远远地瞧着,还以为是一个俊郎官,一个俏娘子。”谭五月心神一晃,下意识地撇过头去看柳湘湘。柳湘湘也刚好回望过来,那风流俏丽的眼神,配上斯文青稚的学生装,分外鲜妙。谭五月慌忙低下脸,柳湘湘盈盈一笑,红唇轻启:“谁说不是呢?”“莫听她胡说。”谭五月道。“随口一说,倒把这位小姐说红了脸。”烟儿道。谭五月脸虽是红了,可身板儿坐得笔直,皱起眉头,神色严肃到带了几分冷意,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柳湘湘是真怕她恼了,把话题岔开:“那你怎么又来做饭店小姐?”“世道不大太平,总有警察到院里抓人,送到前线当军妓。在饭店营业,无需领取执照,也不用纳捐纳税,更没有巡警骚扰的麻烦。”个高的女子道,“所以我俩都不愿再回乐户。”“做游妓总不是长久之计。”柳湘湘问,“何不找个归宿”她二人噗嗤一笑,相望一眼,心领神会般:“何必,我二人彼此依靠,也没什么不好。”“也是。”柳湘湘笑了,略一思忖,又问,“镇上有什么寻欢的好去处?”“韩庄有三四个,妓院却只有一个。从饭店过了马路往西走,有一家玉归院。”柳湘湘点点头,似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她瞟一眼谭五月,谭五月一直沉默不语,盯着桌上的小菜,也不见动筷子,却像闷闷发着呆。柳湘湘变戏法似的摸了一对镯子出来,笑道:“不能让二位小姐白白浪费辰光。这对镯子是我刚从饭店五十步开外的店里买的,你们且拿去,不要跟我计较。”“勿要客气的。”“客气话就别多说了。日头不太平,女子营生不易。今日相会也是缘分,今后各自珍重吧。”谭五月的视线跟着那对翠玉的镯子,从柳湘湘的手上,转圜到二位小姐的手上。柳湘湘嘴角挂着笑,杏眼风流,一身意气风发的男装打扮,活像个唇红齿白的多情公子,正与美丽柔情的女人托付着珍重的信物。`谭五月把脸转向楼下,外头艺人的长吼,观众的喝彩,集市的嘈杂,缠绕在扑面而来的风里。如此看来,女子送女子首饰,的确是没什么意思的。“人都走了。你还不说话。”柳湘湘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笑意。天色蒙了一层黯淡,谭五月皱起的眉不见舒展,似要开口,最后却咬住了唇。柳湘湘笑得眯起了眼,细嫩的手指抚到了谭五月半边脸上,拖着悠长又柔软的调子:“呀,看来看去,还是我的五月要可爱些。连生闷气的模样都叫人欢喜。”`谭五月惊诧地瞪直了眼,将身子往后缩了缩。柳湘湘的话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温柔,像一阵熏风打着旋儿吹昏了脑袋,谭五月错愕了一会儿,紧咬的唇微微颤动,像忍着什么似的。酝酿许久方才开口,故作平稳道:“柳姐姐又……”“又戏弄你。”柳湘湘抢了她的话,笑着摇了摇头。谭五月低下头,又用余光瞥她嘴角捉摸不透的笑意,如同辨着极细小的字那般困难。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