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十点,郁燕正在房里抄写课后布置的英语作文。 因此,当楼下骤然爆开一阵尖锐刺耳的哭喊时,她被唬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手腕不由一抖,笔尖往右一宕,作业本上,一个小写的“g”的下半截竖钩,便被拉得老长,跋山涉水,背井离乡,横跨三条基准线,斜喇喇的,洇出一线突兀的黑墨。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今天晚上,这户人家打孩子打得格外狠,大声呵斥,又摔又踹,唾骂不休。郁燕家住四楼,都能听见对方把碗筷掼得粉碎的声音,伴随着那些近乎狂怒的嘶吼,声音响彻在整座小区里,像一把恐怖的锤槌,震荡得人心头发紧。 一楼的动静愈来愈大,那一对中年男女,像是两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发了疯、发了狂,咬牙切齿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气,将生活中的不如意,尽数倾倒给家庭中最为弱小的存在,声音狠厉得刺耳,满含着浓烈粘稠的仇恨,浑似在上辈子被自己的孩子杀了全家,今生好同态复仇,使出各种手腕,纵情折磨投胎错地方的仇人,泼尽各种恶毒肮脏的诅咒,生殖器官满天乱飞,骂到最后,也不知到底是想咒小孩,还是咒无能的自己。 “——燕燕,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郁昌坐在玻璃餐桌旁,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闻声扭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脸色垩白,猛一看去,几乎不像活物,而是一个架起来的纸扎人。 几天之前,他不声不响,就换掉了家中那张用了几十年的红木餐桌,拖回一张新的,摆在客厅里,只说是东西旧了,不得不扔,卧室里面的那堆破烂,却是丝毫不动。 他不再让妹妹打下手,独自一人钻进厨房鼓捣,全程寡言少语,与以往大相径庭,菜肴端出来,也只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既不自得,也不喜悦,好像这些惯常的家务,再也无法让他汲取任何获得感,只是演变成了一次必要的工作,一场不得不做的任务,毫无价值意义。 郁燕整天待在学校,不知道其中缘故,也不明白哥哥的转变从何而来,心中只是隐隐约约,生出一种莫名的惧怕,沉甸甸地坠着,仿佛一只千斤重的铅球——可能基于某种捉摸不透的第六感,她每次想要开口询问,就像被胶水粘住了嘴巴,只能惴惴不安地,眼看着哥哥日益消沉下去。 这几天里,像过往时日,那些一人夸夸其谈、口若悬河,恨不得将口袋翻倒出来,掏得老底朝天,另一人被迫倾听,无论有的没的,全都灌上一耳朵的场景,早已从此消弭无踪,再也不见身影了。 从小到大,将近十八年来,被郁燕完全忽略、不屑一顾,来源于年长五岁的成年男性的,所谓“哥哥”的威压,毫无征兆地,在一个无比寻常的夏夜里,像一只冰冷而无形的幽灵,悄悄地攀爬上了她的心头,伸出漆黑的手,虚虚攥住了那只滚热跳动的脏器。 无论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都提醒着郁燕,当下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像那些装死的左邻右舍一样,默不作声,忍上一会,等那对父母累了,歇了手,也就罢了,若是依照哥哥的性子,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大概要被归类进“多管闲事”的范畴里。 “……楼下的动静太大了,我怕出事,想去劝劝他们。” 郁燕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心脏扑通扑通,狂乱地跳着,越来越疾,越来越快,莫名其妙地,让她感觉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他的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双眼仿佛两颗透明的玻璃珠,凝着一泓幽谭,隐在黯淡的光线里,莹莹如波,闪烁着微弱的光,静静地盯着她。 他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披上外套,站起身来,原先那层诡异的、蜡一般的外壳,也随之应声而碎,迅速地消融于空气之中,变得无影无踪。 一刻钟之后,郁昌再度 他的谈判显然卓有成效,楼下的那户人家,在几分钟前,像被集体按下了消音键,大人不吵了,小孩也不闹了,只传来簌簌的打扫声,大概在清理鸡飞狗跳的战场,算是还给佳宛小区一份应有的清静。 这一次,郁燕算是打心底里佩服对方了。 “事先录了音,要是他们再吵下去,我就报警找业主。” 楼下的喧嚣告一段落,可聊的话题终结之后,那种难以忽视的、几乎让人难堪的寂静,便再度浮现了出来。 “……既然已经没事了,我有点困,就先回去睡觉了,哥哥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对方弯着腰,垂下臂膊,蜷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裹住女孩的手,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之下,低下头,直视着面前显得有些慌乱的小妹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仿佛在做什么无比重大的决定。 在说话之前,他十分珍惜地,在郁燕的额前吻了一下。 郁昌低低地开口。 “我们换个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