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日子里只有吃饭,睡觉,工作,是很平常的事情。 他摸了摸工具盒子,每一样东西都好好地放在里面,徐宣总是这样的,在结束工作的时候检查一次,出门之前还要再检查一次,一架普通的钢琴一年也就需要做两次调音,在北方,很多人会选择供暖后做一次,停暖后再做一次,徐宣就像追随着光与热而巡回的候鸟一样,他必须得保证自己的工作万无一失,才能不丢掉下一次的工作机会。 锁好家门,拽两次把手确保没问题,摸着墙往前走五步,再往右转就是电梯,按钮上有盲文,小区里的地形他也很熟悉,绿化带和步道的位置牢牢记在他脑袋里,除了偶尔会有人把车子,或垃圾桶停放在不该停的地方,徐宣都能顺利地走过去。小区对街就有公交站,但徐宣很少去坐,通常都是沿着右手边的盲道去地铁站,提前打好电话的话,到了地铁站就会有工作人员来帮忙引导,可以送他到想去的出口。 再一次经过这个路口的时候,徐宣不可控制地想到了上一次带他过马路的人,徐宣喜欢他异常温热的手,也喜欢他的声音,那种欢快温润的语调,像是刚刚冲开的姜茶,散发着令人舒适的热气,他不想说自己有一瞬间竟然会期待,说不定在这里能再次遇见他。 “小伙子,过马路吗?” 徐宣向声音转过头,不是他,是一位阿姨,也许年纪已经很大了,因为人的声音是和肉体一样渐渐衰老的,变得低沉沙哑,这位友善的阿姨来牵徐宣的手,皮肤上更加深刻的沟壑和缓慢的步伐,让徐宣想起自己的外婆,她也是这样,个子很小,走路慢慢的,手上都是褶皱,戴着一枚一辈子都没摘下过来的银戒指。 在短短的一段距离里,徐宣听见引路人的感慨,对于一个盲人来说,长着一张自己无法欣赏的脸,是件非常讽刺的事儿。徐宣对美和丑没有概念,他早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视力,世界在他眼中,更像是一团扑不开的黑雾,乌涂涂,乱糟糟的。可是常常有人那样说,你真好看,你的眼睛真漂亮,得益于这张世人评价着还不错的皮囊,徐宣得以继续获得更多的工作养活自己,许多人认为看不见就只是看不见,可因为看不见,他们甚至有时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僵硬,木讷,吓人,是常常听见的话,微微上翻的眼球,令常人恐惧。徐宣知道自己的一些同事们曾经因为表情总是很奇怪,被顾客嫌弃而无法接到下一个订单,也有人也因此告别了这个行业,去选择大众印象中更常见的盲人按摩,可徐宣的情况不是这样,他虽然看不见,但他听见人小声谈议过自己:长得那么好看,可惜了。 “唉,到了,小伙子,慢点儿走啊。” 徐宣弯腰道了谢,听见那位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多好的小伙子啊”,便离开了,路口的那家早餐店依然散发着香喷喷的豆浆蒸气,水果店的叫卖也日复一日如出一辙,有那么一个想法钻进徐宣脑袋里,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了。 深秋的傍晚已经冷得不像话了,夏天时,徐宣能通过烤在皮肤上的灼热阳光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可这个季节,就只有寒冷,只能靠手表的报时,大概知道现在的天色。 掉了。 掉了什么东西,对看不见的人来说是场小型灾难,就像一个高度近视的人丢了隐形眼镜那样,只能贴在地面上傻傻地去摸,徐宣也是一样,他蹲了下来,手朝身后摸索着,没有合适的高度概念,手摸到了地上的混凝土砖,摸上去又粗又冷,还有些干枯的落叶从徐宣指缝间滑过。 “嗳,帅哥,你掉的东西在这儿呢。” “诶,是你啊!” 徐宣从李郁川发出第一个“诶”字的时候,就认出来是他了 “小川儿你认识的?” “这家伙,一条街从头走到尾能遇上八个认识的人。” 听着那几个男男女女的对话,他知道对方在这附近工作,也知道对方似乎是很健谈,人缘不错的样子,至少在徐宣的耳朵里,那些人对话的语气都非常轻快。 “周姐,你们先去,我等会儿到哈。” 李郁川把自己认识的朋友们先送走了,然后又转身回到了徐宣身边,他就是那种没办法对处于困难中的人坐视不管的天性,“你这么拿一路估计不行,前面街那个小区拐角儿有个裁缝支的摊儿,我去给你缝一下吧。” 真糟糕。 “我带你去吧,不远的。” “你又来这边工作啊?” “还是圣水花园?” 问一句答一句,跟挤豌豆一样,李郁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强求别人了,他自己也知道有些多管闲事儿了,“对不起啊,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儿了,但我真的看你这么拿不方便……” 那个捏着自己衣袖,看不见东西的男孩儿,慌乱地握紧了自己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头解释,把李郁川弄得一愣,这男孩看着清清秀秀的一张脸,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啊,抓得李郁川都有点疼,他笑着拍了拍对方的手,“知道了,你放松点儿。” “调音的工作累不累啊?” “这样啊,那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呢?” “你家在哪里,一会儿怎么回去啊?”李郁川生活里不是没见过视力障碍者,只是第一次见自己独自一人出行的,他有些好奇,当然了,其实也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关心在。 “你住邱庄站的,好巧,我就在后面两站,在九因桥。”李郁川有些放下心来,徐宣安全到家应该是没问题的,边走路边闲聊,也就到了那个裁缝摊儿。 “等老李下棋呢嘛不是。” “嗐,好什么啊,他昨天还悔棋了呢。” “那是自然。” “你这怎么向着他呀,小川儿。” “得了吧,你小子,怎么还不回家?” “拿来看看。” “兹——兹——”身旁那人才结了一段对话,手机又响了,“喂?周姐…嗳…我马上就去…对了,您家涵涵是不是学钢琴呢……啊,没事儿,我就问问钢琴用不用调音…是吗…那太巧了,我给您介绍个…嗯…好…那待会儿见。” “我叫李郁川,郁是忧郁的郁,川是山川湖海的川。你叫什么?” 普通来讲不是会说宣传的宣吗,真别致的介绍。不过李郁川的思维只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不到半秒,“我认识的人的小孩正好在学钢琴,需要调音,你要不要试试?” 李郁川接过了那张白色的小纸片,上面有些凸起的小圆点,大概是盲文,他摸了摸,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手指在凸起的点点上滑来滑去,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给他名片,可他下班出来,根本没带。 “好。”徐宣握紧手里的拐杖,觉得心里产生了些莫名的期待。 “嗳,谢谢储师傅,多少钱啊。” “那行,谢谢您了,天冷您早点儿回啊。” “有点儿短了吧,你别动,我帮你放一下背带。” 徐宣的衣服太厚了,他只能感觉到对方在自己身后,衣袖摩擦着,然后几秒后,那个他早晨弄了好久都没成功的背带,就被放长了一截,肩膀上觉得轻松了许多。 李郁川送徐宣到了地铁站,把他交给引导的 徐宣也点了点头,李郁川真是个特别好的人。 徐宣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摸索着插上了充电器,李郁川说,会打电话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