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宣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期待的感觉了,他在生活中可以归属于等待的体验其实很多,等待地铁,等待红灯,等待微波炉,等待迟迟不到的那些人,他习惯了等待,可这些事儿是和期待不同的,只是为了维持生存必须要做的事情而已。在小时候,徐宣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经常期待出差的父母回家,他们会带回新奇的零食和色彩鲜艳的玩具,分离通常来说只会让徐宣难过一小会儿,因为很快,他就投入到对于期待他们回来的倒计时中去了,每一分钟都抱有希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窗口的树被北风吹着,渐渐干枯的树叶,同海浪一般扑涌作响,徐宣把窗户开了一小个缝,冷风沿着窗框往屋里钻,他不知道外面是晴天还是阴天,只知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下去了。 徐宣今天没什么胃口,可还是舀了一口米饭进嘴里咀嚼着,像是要完成某种任务,唾液酶分解着淀粉,一点点甜味儿在舌尖,但对于徐宣来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朱阿姨见徐宣开始吃饭了,便脱了围裙,“阿姨先走了啊,明天见。” 只是,有时候未免太安静了些。 徐宣手里的金属勺子撞了下碗,这一点点响声,却叫徐宣心烦了起来。他早该知道的,越是期待才会越失望来着,可这时候,手机却响了。 勺子敲着边缘滑进碗里,有两粒米弹出来掉在了桌上,徐宣摸着桌沿往窗边走,饭粒儿沾在袖口上,他看不见也注意不到,膝盖又撞了下桌腿,就这么痛着,慌乱着拿起了手机。 “嗯。” “我是李郁川。” “之前我不是说,有个认识的人要调钢琴吗,最近有点忙,忘记和你讲了,你这周日有空吗,或者其他时间,周末的时候都可以。” “那上午九点,我去邱庄站等你,你从哪个口进来啊?” “好,周末见。” 到了周日,李郁川特地提前了些出门,从他住的地方骑车到徐宣那儿不到二十分钟,李郁川觉得自己已经够早的了,可到了地铁站,却发现徐宣早就到了,还同他俩第一回见着时那样,背着包,握着手杖,只是站在那儿就挺拔地像棵秀丽的树。 地铁比想象中人要更少,甚至还有座位,但即便是坐下了,徐宣也没有把手抽出来,依旧牢牢挽着李郁川,这个季节每个人都穿得像只臃肿的熊,车厢里空调开得又足,两个人靠在一起觉得格外地燥热。李郁川也不太好意思推开徐宣,就只好把拉链往下拽了拽,像是察觉到了李郁川的动作,徐宣往另一侧挪了挪,但没撒手。 “嗯。”徐宣点了点头,他不知道李郁川是怎么看出自己紧张的。前一天晚上,徐宣确认好了好几遍自己的工具箱是不是齐整的,还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提前挂在了床头,他看不见自己衣服的颜色,手也只能大概摸出一个样式来,从柜子里挑了件以前舅妈说他穿了好看的衣服,摸着领口的扣子确认了好几次,然后这天早早就出了门,好像得确保这一次不会像之前一样,窘迫地面对李郁川似的。 “嗯。” “不是,不是,你说……”徐宣又不自觉地抓紧了李郁川的袖子,“……我喜欢听你说话。” 那就好。 时间,似乎与人分享着要消耗得更快,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李郁川看着徐宣打开了钢琴,这么重的东西在他手里只像打开纸盒子一样简单。钢琴之中,一条条弦嵌在精密的木质结构中,李郁川从来没见过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好奇心有点儿重,凑近了些去瞧,徐宣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他是看不见的,完全不知道李郁川靠过来了,一转身,和人 “对不起。”徐宣下意识地先道了歉,往后退,腿压到了琴键的高音区,一阵强共鸣的声音不太和谐地响起,震得人的心脏怦怦直跳。 “我头一回看见钢琴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李郁川对钢琴一窍不通,也对钢琴调律流程完全不懂,他往后退到一旁,把空间留给徐宣。不过看对方工作倒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徐宣穿着一件蓝色偏灰的衬衫,明明是有些像雾霾的颜色,却趁得他皮肤很白皙,脖颈修长,从领口延伸出来,虽然看不见东西,可他的表情无比专注慎重,袖子挽到手肘,一双手臂有力又笔直,钢琴在他的指尖发出最强响来。他还套上了一件黑色的围裙,这样看上去像在咖啡馆兼职的大学生店员,本来也就是大学生的年纪嘛,徐宣给他的名片上写着他的出生年份,还有血型和备用联系人电话,也许是像医院里病人手环那样的用途,他才二十岁,自己二十岁还在学校里逃课打篮球呢,徐宣工作的时候就像个真正的大人。李郁川默默退到一旁的沙发上,用手机悄悄录下了一段徐宣调律的视频,想着要是再有认识的人家里有钢琴,也可以介绍给他来调音。 “弄好啦?这么快。” “能碰吗?” 李郁川小时候没学过什么才艺,像个野孩子一样在山里田里胡乱跑来着,所以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弹钢琴,所以就只是搭着边儿,小心翼翼地,轻按了几下琴键,完全不成旋律,好像还不如徐宣调音的时候弹得好听呢,“哎呀,我不会弹,你给我演示一下吧。” 李郁川不太懂艺术,但他能分辨音乐是不是悦耳的,听着钢琴曲,站在旁边近距离地观察着徐宣,是种五感的享受,手指修长,在琴键上敲着,他的眼睛也很好看,眼角却有一块小小的伤疤,已经和其他地方皮肤的颜色差不多了,以至于很难察觉,李郁川好奇他发生了些什么,又担心这样的问题会感到冒犯,他死死按下自己的好奇心,等待这首曲子结束,为徐宣鼓起了掌。 “没有,就是,一般的。” “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地好,我都想请你做老师了。” “小川,哎呦,辛苦你们俩,这是小徐吧,刚在门外我就听见了,这琴给弄得真好。”周姐一边把外套挂在门上,一边拍了拍自己的女儿,“涵涵,叫人。” “怎么回事儿,我从哥哥升级成叔叔了?”李郁川拍了下女孩的小脑瓜,管徐宣叫哥哥也就算了,怎么今天还给自己长辈分了。 李郁川平时和小孩子玩得也好,以至于孩子们也不把他当成要畏惧的大人,周涵涵说完就跑到了妈妈身后,躲开了李郁川要再拍她脑袋的手。 “那就先这样了,有什么问题再找我们哈,周姐。” 俩人完成了任务,又原路返回,这次的地铁却极其拥挤,几乎是被挤到了车厢连接处最摇晃的地方,李郁川宛若一种本能似的,拉着徐宣让他靠在后面稍微有借力的地方,自己则只能靠一双腿试图稳住。上车的人越来越多,地铁成了巨型的沙丁鱼罐头,车厢中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污浊,徐宣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但他可以感觉到,有更多人涌过来,李郁川也被挤得离他更近了,对方身上熟悉的柑橘气味儿钻进呼吸里。摇晃着的车厢让人站不稳,李郁川在一个转弯处,往徐宣的方向倒了过去,本来还维持着基本的社交距离,但这一下,李郁川直接扑在了徐宣身上,徐宣则立刻抓住了李郁川的胳膊,他来时握了一路,手感已经牢牢记在脑袋里了,好像是为了让李郁川更轻松些,顺势将人往怀里拉了拉,衣服都紧贴在了一起。 徐宣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李郁川毛茸茸的头发擦着自己脸颊而过,有点痒。身边的人们仍旧挤着,徐宣想李郁川的位置一定很辛苦,于是他努力地贴紧墙壁,把李郁川往自己身体的方向拉,这样看,几乎和拥抱没什么分别了。 半环在腰间的有力手臂,让人难以忽略,李郁川默默在心里吐槽了自己一句,他就算再心无杂念,被一个好看的人突然紧紧抱住,插在心上的那只小旗子也是会微微摇荡的。李郁川深吸了口气,准备用劲儿往后为自己争取一点儿空间,在高峰期的地铁上被挤成什么样子都是有可能的,可车不遂人愿,又是一个转弯,甩得车厢中的人集体一震,李郁川不仅没和徐宣拉开距离,慌乱之中,还踩到了对方的脚。 地铁因为快速地行驶而发出巨大的噪音来,徐宣听不见李郁川说了什么,微微低下了头试图靠近,“你说什么?” 这次徐宣听清楚了,他回了句“没关系”,车厢又在这时激烈地震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摇晃,徐宣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蹭到了李郁川,这次大概是脸,比刚才还要更加柔软,他身上的柑橘气息也都涌了上来。徐宣也不知道为什么,像那会儿一样,心怦怦跳,可是明明现在也没有钢琴的声响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低着头的李郁川,没有看见。 在某个时刻,会不会觉得,好像会和某个人永别不再见了呢?徐宣看不见,傍晚和午后的天色有什么区别他也无法说出来,可他知道,在秋冬季节的黄昏时分,空气的味道微微发冷,带着另类的清新感,可那空气却是坚硬的,刮着黏膜进入身体,他偶尔会通过这种方式记住时间的感觉,伴随着寒冷降临而永远别离,徐宣已经经历过几次了,他尝够了等待和孤独孕育的果实。要是在这里松开了手,是不是再也不能见李郁川了呢,对李郁川来说,他只是一个陌生的人,甚至不如街角的那位裁缝师傅与他更相熟,徐宣知道答案,可他不想这样。 “李郁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