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才见她娘缓缓点了头,又过得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倚着她爹慢慢坐起来,双手从肚子上移开,颤着手接过她手心的药,一把倒进嘴里,又喝了口水。这已经用尽气力了,她娘又闭着眼喘起了粗气儿,要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这已经是常事了,从十天半月慢慢到如今天就得一次,没有止疼药是很难过去的。这事儿,她那几个在外的哥哥姐姐都知道了,她也不敢真听她娘的就瞒着他们,夜里她一个人也常常闷在被子里落泪。“回去睡罢,”宋慧娟缓过来了,人也睁开了眼,笑着对她的小闺女摆手,“回去罢,娘这就好了。”陈明宁点点头,等她躺好人才带上门回了屋,只是她的泪一转身就再也压不住了。她娘一天比一天瘦,吃的饭一顿比一顿少,即使有她爹看着,她大舅也常常来看,她大哥小舅也总要隔上半月回来一趟,可人还是一天比一天瘦,她心里总是害怕。次日一早,陈明宁就接到了她大姐的电话,“娘咋样?”“夜里又疼了,”陈明宁一次也没瞒他们,她坐在案桌前看着坐在门檐下晒暖的她娘,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陈明安听罢,沉默了会儿,问,“那药有用没有?”“还成,比先前那药好点儿,”陈明宁时时注意着外头的她娘。“成,”陈明安又说,“等腊八我回去。”“放假了?”陈明宁算了算,没几天了。陈明安随口道,“院里没啥事儿了,早点回去。”“成,”陈明宁欢喜,“我把电话给娘,你跟她说。”……没过几天,就下了雪,飘飘扬扬下了一天一夜,路上堆积的雪刚化干净,陈明安就回来了,天色大好,穿着袄坐在太阳底下,陈明宁提议,“等会儿吃了饭咱上街洗洗澡罢?”“成,”陈明安揉着手里的面,回头看了眼坐在灶下烤火的她娘,问,“街上的雪也得化了罢?”“差不多了,”宋慧娟试着烧火棍拨了拨灶里的红薯,挨着她坐的陈明宁紧接着说,“这几天天好,二婶早起还去了。”“那等会儿咱也去洗洗,趁着我还想剪个头哩,”陈明安笑笑,只是那笑只牵扯着嘴角。饭后,收拾好东西,等着她娘睡醒,陈明安同明宁坐在门檐下仔细说起来,姐俩里里外外谈论的太多,只有对她娘,他们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等到宋慧娟醒后,三轮车已经被收拾好了,铺了一床被褥,明宁在前头骑着,后头是明安,她另骑了洋车子跟着。这几年乡里变化很大,澡堂不再是个稀罕地儿了,掏几块钱就能进去,再不是在家里烧了热水匆匆擦几下了事。冬日天冷,从暖和的屋里猛一出来最容易受凉,小孩老人最受不得,宋慧娟一出来就被陈明安扶到车上躺着了,连头也不剪了。宋慧娟没觉着她有什么不适,他们姐俩难得出来一趟,便说,“去剪剪去,我盖着被子不妨事。”“不去了,回家修短点就行,”陈明安看了眼自己散到胸前的长发,转身骑上了车。回到家里,里屋暖乎乎的,中间放了个暖炉子,一入冬陈庚望就去街上拉了一车的煤,今年冬天这屋子里见天就都是暖和的。宋慧娟坐在床上,看着坐在窗边的俩闺女,姐俩亲亲热热的,一个举着镜子指挥,一个使着剪子剪着头发。“再往下点,那边留的长。”“这儿?”“再往上点。”……可是折腾了个把小时,陈明安才终于对着镜子点了头,起身问,“娘,给你也剪剪罢?”“对,娘也剪剪罢?”陈明宁举着镜子走到床边,“您也换个发型,从小就见您这样……”闻言,宋慧娟低头看了看落在耳边的散发,又透过明宁举着的镜子看到身后,垂落的头发早不知什么时候白了那么多,黑白掺杂,分不清明。她想了想,点了头,说,“剪短点罢。”“我剪,我剪,”陈明宁立刻起身,拿过剪子又问,“剪到哪儿?”宋慧娟伸出手比了下,问,“到耳朵边上?”陈明安看看,点头,“到那儿正好,再短就不好看了。”陈明宁得了准话儿,待她娘起床坐到桌边的椅子上,她才摊开围裙挡着,举起了剪子。两片剪子靠近碰到头发,沙沙一声,那一绺头发就顺着挡在身前的围裙落在了脚边,偶有几根留在上面的,也被剪的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宋慧娟看着地面上越落越多的头发,听着身边两个闺女绕着她这头发讲个不停,心也倒也不觉得什么,剪短些好搭理,这才是她同意的理由。待陈庚望回来,里屋已经收尾了,他走近灶屋,里头只那个大闺女正添水做饭,瞧见了他,问,“等会儿熬红薯汤罢?”陈庚望点点头,有他们操持着,吃什么都不要紧,有口热乎的就比着他自己做好很多。他抬脚向屋里走,推开门,便见他那个老来女正绕着那妇人来回看,还没坐下,他们那老来女就把人转了过来,给他腾出个空来,问,“咋样?”陈庚望抬头看去,他出门前的妇人变了个大样儿,那原本被梳在脑后盘在一起的头发此刻却不见了,散落的头发如今短到耳边,显得人看起来格外奇怪,更陌生。,天上飘几片雪花屋内的人都能知道,只有呼呼的风声打在窗户上。陈庚望这天从小圆木床上重新挪回了大床上,他坐在椅子上,等着妇人吃药的工夫,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她倚靠着床头的被子,低头搅着茶缸子里的热水,别在耳后的短头发齐齐整整,黑白掺杂。过了这几日,陈庚望终于适应了,再看这妇人,也不觉得别扭奇怪了,似乎这样的短头发瞧着人也精神了。等她喝完茶缸子里的水,接过她递来的茶缸子随手放在桌上,陈庚望才起身拉了灯上床。夜里的煤炭也不停,门没合严,露了个指头宽窄的缝隙透气,也透了点风,床上下的床帐子下了一边,当着床尾,里头还算暖和。陈庚望拉了拉俩人身上的被子,摸了摸她那露在外头的手,问,“冷不冷?”“不冷,”宋慧娟已经合了眼,但人还没睡着。陈庚望把她那手放进了被子里,虽说他自己并不那么怕冷,甚至两条胳膊随意枕在脖颈下,身上只有一件秋衣。这时,偏过头去看,她那新留的短头发就不像长头发那么顺了,根根散在枕巾上,伸出手一碰,还扎手。妇人扭过了头,问他,“咋了?”陈庚望的手没有收回去,只是停下了他的动作,问,“这短头发好打理罢?”宋浦为问起这短头发,当时她便是这么答的,“剪短了我自己就能洗了。”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小半年明宁在家里,回回都是她烧了热水,支着凳子,坐在太阳底下给这妇人洗的。最近这次,剪了短头发了,支个凳子,她自己就能坐着洗,也不用旁人上手了,给她端个热水就成。当时她是笑着答,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只是他们那老来女,面上是一点儿没掩住,她心里只怕还以为是自己劝动了的。直到这个时候,她还是怕麻烦人,即使是她的孩子,就是他,她也没麻烦几回。有些事不能细想深究,陈庚望望着妇人背着他的身子,长叹了口气,还是把手搭在了上头那床被子上。这一年,陈家格外热闹,里里外外的亲戚晚辈都特意来拜了年,就是几个孩子,面上也没教人瞧出一丝的伤感来,反倒是比着往年欢喜还甚,连陈庚望的脸色也好了很多,不再是那冷冰冰的模样。初二那天,原本照着老礼儿,宋慧娟不用再像往年回大宋庄,只明守明实兄弟俩开着车回去了,他们成了家,也就意味着往后这样的事儿就能担起担子了。但初二一早,等俩儿子离了家,宋慧娟才对陈庚望说,“我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