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无尽幽暗中抽开一丝缝隙，长睫颤了颤，床上之人悠悠转醒，迎来无尽重复的又一天。 “吵到你了么？”上方传来轻声问询，嗓音低沉，令人心安。 床头落下一匝朦胧辉影，灯光之外的蜥人正俯身拾捡满床散落衣物，似乎准备离开，见她苏醒，便停了手头动作。 身侧床垫塌下半截，安德烈重新坐回身边，把她连人带被一并抱住，下颌抵着她的颅顶，声音闷闷传来：“六点半了。” 尽管早已习惯他的早出晚归，阮秋秋仍然蒙生出了一股不舍，眷恋身边这份温暖，于是挪转身子，偷偷牵过对方手掌，十指勾连一处，却不再有其他举动。 掩好门，他在灰蒙天幕下踽踽独行，脚边积雪吱嘎轻响，长尾留下的拖痕蜿蜒延向车库。 电台依旧在播放爵士乐曲，调子明快，悠悠扬扬穿行于翻飞雪沫中，一如此刻心境。 由于先前购置过书籍的缘故，安德烈还算熟悉流程，已经提前一周进行预定，眼下只需抵达目的地完成对接，钱货两讫，各自分散，甚至不需多余的寒暄交流。 希望她会喜欢这次的生日礼物。 然而还未转出基地外围，意外抢先登临，雪幕尽头竟然闪烁灯光，一辆同款履带车闯入灰蒙天地，堪堪行过工厂门口，昭示着新的访客即将踏足这片封闭孤岛。 总部未曾下达人员调动通知……车里的人是谁？ 像是忽然之间触及到某个长久以来掩埋至深的禁区，在那不可查的角落里，扎根着他不可说的私心，枝桠扭曲盘旋，缠绕顶端的沉甸苦果，将坠未坠。 一道清脆碎响传来，竟是杯盏受到外力挤压，猝然迸裂。 霎时间，脑海空白一片，他赶忙擦拭身上水渍，又脱掉外衣，低头拾捡碎片，机械而快速地收拾车中狼藉。熟料正是这一低头功夫，来者似是觉察到了他的位置，驾车缓缓逼近，等他抬眸之时，对方已然近在咫尺——他几乎要被这个距离给生生扼死。 旋即一张毛茸面孔探出，不速之客的黑色瞳眸显出熠熠神采，在左右方向环视数圈后，精准落在车内蜥人身上，嗓门嘹亮近乎长鸣：“喂——听得见吗！喂——！你是西九基地的安德烈吧？我是负责送货的玛琳娜！咱们电话联系过的，货到了！” 外界雪花漱漱而落，一帘白幕渐密，他的谎言依旧静默的埋藏于冻土之下。 劫后余生的幸运让蜥人放松了警惕态度，他停下车，冲对方摆摆手，示意接洽。 话语中提及的交易地点变更并未引起安德烈的关注，他只小心裁开纸箱外壳，认真检视礼物是否完好，浑然不曾留意到对面的玛琳娜正微微皱起鼻子，无声嗅闻。 少了这层遮蔽，她因此能够在凛风中清楚辨别出一股异样香甜，正萦绕于眼前的高大同事身上——但绝非出自于他本人。 倒不是职业素养过高，让她止步在社交安全距离之外，而是因为眼前火蜥的性格实在冷漠，问也白搭，徒惹尴尬——这不是他们首次进行私货交易了，先前购置诗集之时，玛琳娜就曾好奇打探几句，结果安德烈不仅避而不谈，全程甚至不发一言，临到末了，也只在转账时抛下查收二字作为结尾。 真是难以相与啊……难道传言属实？ 基地内部兽人员工不多，大半由熊、犬与驼鹿之类的哺乳耐寒兽人组成，而安德烈那一身高热鳞甲自然格格不入，成为游离在茫茫灰白世界边缘的一个突兀黑点。 他的话语打断了腹诽，玛琳娜验帐完毕，连忙挥手辞别：“谢谢惠顾，常来常往啊。” 送完这单就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她要吃一大份牛排好好犒劳自己。 然而世间巧合无非阴差阳错四字，于是她莫名留意，继而循光望去，视线穿越重重钢铁尽头，落在那座沉寂白塔上。顶部信号强光依旧贯穿晦暗天幕，炽明之下，唯有一扇狭窄的四方窗口静静点亮，溶出一圈浅淡清 基地塔楼结构基本相同，玛琳娜立即意识到那光正位于员工宿舍的廊道。 接触不良？还是……？ 万幸救援及时，不到两个小时，广播便已通报成功脱险——就安顿在西九区。 玛琳娜眨巴眨巴眼睛，回望那片灰蒙景象，一个微妙猜想浮现水面。 车头在雪幕中徐徐调转。 应该是去移栽番茄了。他想。昨晚阮秋秋似乎说起过相关事宜，但他太困了，话语压在梦境之下，渐不可闻。这段时间他的睡眠质量简直好到不可思议，她的乳房化作安眠摇篮，只消枕着那股甘甜气息，眼睛一阖，就能沉沉睡下。 他一面重新启动引擎，一面提前斟酌起生日祝词，在心底反复预设与她庆贺的场景，怀揣着那点对于今晚美好景象的向往，继续进行巡查工作。 深陷的凹痕尚且新鲜，纷飞大雪还未将其掩埋干净，它就印在那里，仿佛万仞天堑恶意撕裂地面，于是体内所有的喜乐幸运尽都堕入其中，咚咚，咚咚，被冰壁撞得头破血流，再无出头之日。 即便如此，安德烈依旧抱有一份渺茫希望——他强行逼迫自己认定，那不过对方迷失方向、偶然途径这里罢了，只有如此，才能在山呼海啸的磅礴压力中扬起头，继续朝着家中走去。 然而透过舌信，他绝望感知到了犬的气息，一层一层攀向塔顶。 意识到这点以后，安德烈没有上楼，也没有逃离，脱力般撑着墙壁，缓缓跪下身去。 那个该死的—— 他要抓住她，他应该抓住她，从她踏进西区那刻开始—— 长尾甩动，猛烈撞上附近栏杆，力道之大，立刻将那一排冷硬铁器拦腰摧折。他妄图在脑海里驱逐并杀死一切来犯者。 秋秋。 于是愤怒停止下来，蜥人颓丧地跪坐地上，不得不面对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