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宫东配殿后头的兰花开了。 偏偏今年里那几株寒兰却开花了,素淡的白花垂在细长花叶里,很是别致。 “姑娘莫慌。”后头的副使微微侧身避了如期一下,只清浅地笑,“雪天路滑,摔了便不好了。”他眉眼间有几分天生的愁色,便是如此浅笑也要带些出来,化在榛色瞳中。 “姑娘多礼了。”副使点头致意,微微落后正使半步跟着走进去。 李明珠这才抬高笏板拱手一揖,双手齐眉,只掩了面色去,“既是两位大人已候着了,臣这便告退。” 见着皇帝有意免了他礼,李明珠于是顺从地放下手,却仍旧只是低头,“为陛下效力是为臣本分,陛下谬赞。”他垂着眼睛,嘴角却是含笑。 “是,现下是住那处。”李明珠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躬下身子去,“臣独身一人,用不了大宅,便租了间小院子,离官署近。” “此次差事于臣不过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恩典,臣也实在没有想求。” “陛下说笑了,臣当真别无所求,只为生民立命罢了。” “是,谢陛下恩典。”他想了想,过了片刻又缓缓站定了,唤了一声,“陛下……!”似乎是又觉得唐突,顿了一拍才轻声道,“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两位册封使在外立候有一会儿了,见着皇帝出来纷纷躬身作揖,李明珠也紧着还礼,倒退着出了殿去。 “诺。”长安跟了出去,两个册封使这才跟着皇帝往里间去。 “陛下,册封礼已毕,使节等已还入尚仪局了。” “多谢陛下。”江蓠不敢托大,先跟着皇帝动作端了茶来,一面觑着皇帝动作一面呷茶,“为两位公子持节册封也是陛下恩典,分内之事。”她年已过花甲,顶头上司又是皇帝胞兄,本部内升职是没什么希望,不过在礼部这等清水衙门里过过舒坦日子罢了,册封使臣惯例能得些赏赐,挣挣面子,也好荫泽家中后辈。 “先才见着有位姑娘在殿前等候,不知什么事呢。”冯玉章温声道,“陛下可要唤她进来。” “是如期姐姐。” 如期便抱了一株寒兰进来,开口便是几分笑意:“陛下,是东殿里的寒兰开了。往年总是不开花,今年不知怎的突然便结上朵儿了,奴才想着抱了来让陛下看看,也添添喜气。” 她只随着如期的手转动视线,眼光凝在那几朵白花上。 皇帝却并没显出多少喜色,不过是如常微笑,叫了平身,“但愿如此,若真有贤才降世也算是这株兰先兆之功。” “如期,你去送送江尚书。” “品华留下同朕叙叙话吧。” 虽论起来冯玉章同皇帝既是内弟又是表妹婿,其实满打满算倒没见过几面。尤其是冯玉山提过选秀一事后便越发地为着避嫌没召见过。这一回燕王提了任他做册封使,才算是除朝会外难得的召见。 若那时顺着他长兄意思纳了他入宫,只怕比之今日崇光有过之无不及吧。 “听闻你家次女同定安侯世子定了亲,朕还没贺过。”皇帝叫人给他换了一盏茶,将凉了的撤下去,又上了一碟糕点,“倒不知你爱喝什么茶,朕叫人上了来。” “你也太拘谨了些。”皇帝先端了盖碗,“论起来你是朕内弟,原不必如此疏离的。”若非为了当年旧事,也不至于真便领着闲职在朝里蹉跎。 比他长兄懂事许多。 冯玉章不禁心里苦笑。当年若非长兄起了送人进宫的心思惹天子动怒,如今冯氏也不至于除了若真全是闲职,和阿青哪有什么关系。 皇帝打量他神色,眼波柔和,嘴角含笑,看来京中所言不假,张家叁房两人琴瑟和鸣,乃是少有的良配。“你们家中和睦,朕看了也顺心。这桩婚虽是朕赐的,到底也怕错配了鸳鸯,如今看来,也不算错配。” 哪比得上天家牵扯。 “陛下谬赞。”冯玉章微微避过了这一扶,“陛下九五之尊,目之所及非方寸之间,这些琐碎事务都该侍君公子们担待的。” 腊月初十。 “杨刺史已将那几个奴儿首级悬于城上了……陛下……”长安一边念着折子一面去窥皇帝神色。接了军报后皇帝便紧着先送走了冯玉章,赶紧便着人出宫去请梁国公入宫,并兵部户部两位尚书,太仆寺卿等人。 于是便正好在此处栽了。 “法兰切斯卡大人已去了些时候了,想来很快就能……”长安正说着,往外头一看,已然是赵殷带着一阵寒气进了殿,斗篷观音兜子一系物事也来不及脱,风毛上还沾着细雪,“到了到了,赵大人,陛下等多时了……!” “别跪了。”皇帝有些急躁起来,说话也便没了架子,没等赵殷躬下身子便将人扶了起来,几乎是扯到了舆图跟前儿,“军情要紧。” 杨九辞此番怕是皇帝不斩也要丢了脑袋。 若只是用兵之处,自然如此。杨九辞善奇袭,只要有人回援驻守,必能驱了鞑子去。 舆图只无声地挂在前头,山川地形一览无余。 过了半刻,梁国公才出声,“陛下,不可。” “到底北境是陛下亲自打下来的,臣无法不知。”赵殷也被皇帝引得有了几分笑意,“只是如今年节底下,陛下骤然亲征只怕朝野不安,还是让臣去吧。” 他倒是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一出,只得老老实实跪了,“北境安定比臣身家更重,连沙几人到底经验不足,臣去了稳当些。” 年节下正是清算之时,本就多事,偏生还出这一下。皇帝忍不住敲了敲鞋尖,按理王廷才推了新汗不过一年,前头刺杀又没成,不该如此急躁才是。 这亲卫倒没说什么,接了令就飞出去了,倒是后头赶紧地又是小黄门引了户部兵部两位尚书进来,一到了殿里又是一番见礼。皇帝看着不耐,赶忙地叫了起,开口便是一句:“如今京中库房火药几何?” “粮草呢?” “朕晓得了,先筹了来,神机营便拨两千,丰实你带着先往救援,待翻过了年,朕再发兵。” 到底年节底下,帮闲之类难征。若要送了粮食火器到边境,怕是比平日里成本更多些,国库虽丰盈,到底不可肆意挥霍。 幸而今年风调雨顺,冬日里雨雪丰足,看来来年也是个丰年,略拖一拖还不至于耗空家底。 皇帝手里不自觉盘起珠子来,红玛瑙的串子一下下滚过虎口,碰出轻响,“先头漠北那边可有什么表示?” “朕还当你一向性子软和,说说看如何不妥?” “是啊,偏生拖了这半年,连朕都放松了。”皇帝不禁苦笑,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带得白玉珠耳坠也轻轻晃动,“大约就是等着这一刻。” “臣以为,陛下,臣以为,此次虽灏州需援,到底漠北劫掠我朝不过为粮草布匹等物,倒不如打退后再行安抚……” “安抚怕是安抚不了了,”皇帝打断了她,却是在笑,“但总有些人比起出人马劫掠更想平白得了这些,备了总还是能用上。” 皇帝亲自给寒兰洒了些水,玉白的小花缀在绿而直的茎叶上,很有些清冷之意。 见着他们都是一副泥胎木偶的样子,皇帝也不由松了神色:“你们先下去吧,留两个人在外头候着就是了。” “你去睡就是,我有点不想睡。”皇帝也依着窗边罗汉床坐下来,叫人上了一盏新茶,又亲自给炉子里加了一块香饼,“今儿见的人太多了,总得缓一缓。”她想了想又笑,“其实折子也还没批完,还剩了些要看,不过是先偷会子闲罢了。”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先去睡了啊。”妖精站起来,走了几步忽而又回过头,“我跟你说啊,有些事情想多了不好,对脑子不好,早点儿睡是正事儿。” 殿内终于又静下来。 更别提如今灏州才是重头,若一直放下去只怕后头事务繁杂越积越多。 正想叫人,却听见几滴水声,接着便是墨条划过瓷砚的细密沙沙声响,“陛下便是想独处,也该叫个伺候笔墨的进来才是。”一片浅淡的白飘过端砚,从里头伸出一截修匀的皓白腕子,捏着赤红的朱砂,“这般无人在旁,总是不便。” 皇帝一时忘了手里折子,只握着笔看他动作。他一袭家常便服,里头是干净的素白,外头披了件碧色织龟甲纹的狐皮褡护,浅淡自然,反衬出几分出尘风姿。 “……怎会呢。”皇帝下意识摇头,开口时却有些滞涩,“先生便是最好的。” “不要。”座上天子一口回绝了,只朝人伸出手去,“先生忙活许久了,总该坐下才是。” 皇帝似乎是被说服,弃了这念头去,只蘸了墨先将手里折子批了放好,一面微抬眼皮子去看他。仍旧是从前见惯的样子,倒是没有离去的意思,却也不敢多靠近一步。 凉的。 “陛下……”皇后往回收了收手,见她纹丝不动,只有软了声气,“别这样,陛下……” 皇帝蹙眉时候是很带了几分冷意的,此刻压低了眉峰直盯住了人来,便是平日里风流多情的长眉也要带了几分逼视,凌厉地飞入鬓角。 掌中那一截腕子渐渐温热起来,教人捏得久了,还会泛起浅淡的海棠色。 “别这样,陛下,”知道赢不了她,君后只有顺了皇帝动作绕去她跟前,跪去她身前仰头看她,“臣不冷,您也不用以此折磨自己。”他另一只手轻轻覆上皇帝的,“您为臣做得够多了。” “我想用甜糕。” 谁知皇帝笑得狡黠,抓了他手去,一口咬掉了甜糕,还不忘用舌尖扫过指尖上洒落的椰蓉糖粉。 “又没得旁人,先生怕什么。”她只笑,手上却早不安分地抱上他纤腰,“总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眼见着她压了上来,只将耳朵俯在胸前,君后才一时警觉,往后缩了缩身子。 “是不是我不这样,先生就不会说。”皇帝趴在他身上,盯紧了皇后那对榛色的眼珠,“从前也是如此,旁的虽不瞒着,却偏偏只有自己病着要瞒我。” 以后哪还有什么能瞒的。 可皇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旁的,只勾着人颈子磨蹭,清浅的呼吸就这么缠在颈侧耳畔,挠得人心痒。 从前不曾在意,太久没嗅到,如今再捕捉到,才发现原来这点香气便能教人平静。 “陛下……”君后有些难耐,轻轻推了推皇帝,“还在书斋中呢……” 他其实不善此道,从来表现都不好的。新婚夜里分明他才是年长那个,却反被年幼的妻君压在底下采撷,缠绵了许久都只知被索取,学不会回应;后头几年虽蜜里调油,下了朝总黏在一起,帐中也总是推叁阻四,说什么也不肯给了她,至多不过以手口侍奉人去了便要推着就寝。 坊间总爱说冯郎那太子太师的高位不过是以色事人才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其实他床笫之间那点侍奉不过尔尔,妻君爱重,也不为了帐中淫巧。 皇帝两手压着君后手掌,腿上只缠着他腰,免得他以礼法之流推拒,一面地加深这个吻,勾着君后小舌不让他后退,只能任人采撷。 四手相抵,十指交缠。 “不要看。”君后终于惊醒,一手合着衣襟,“臣身子残破,只怕污陛下眼。” 或许是她的轻吻实在太柔太浅,或许是她眼中盈盈波光看着格外温存,君后手上缓缓卸了力道,才终于松开了衣襟。 “臣不宜侍君的。”他的声音轻轻的。 是不是,如果那时再冷静些,再克制些,至少不会失去他。 若她没有举起屠刀。 “先生。”她望着皇后的眼睛,手掌覆在中绔系带上,却是将唇凑去他脸颊,安抚似的落下浅吻。 君后哪有不知,只轻声道:“臣相信陛下。” 几声干燥的衣带摩擦声响,拉长了丝线般荡入空气中,再听见窸窸窣窣的,便是君后中绔滑落的声音。 “好。” 他一时顿了顿,像是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臣只是恍惚了。”君后半垂着眼帘,笑得有些羞赧,“陛下恕罪。” 直至两人都坦诚相对。 君后忽而低下头去瞧了瞧自己。 “……是。”君后释然般微笑起来,只顺着皇帝动作俯下身去,以绵密的细吻安抚妻君身体,“陛下体贴,是臣之幸。”他身上清幽的兰草香气随着微凉的唇落在胸口,腰侧,下腹,最终行进到秘处。 柔软细腻的触感沿着腿心缓缓爬上来,顶开壶口,轻轻压上肉珠,以微小的舌尖抚弄下去,推着那颗果实微微转动,又顶开了底下粉唇,只以自己的唇去吮吸舔吻。 他并没回什么话,只是伸长了手臂去握皇帝的手,一时间双掌相合,十指纠缠。 轻微的喘息从她口中溢出,略显娇媚的朱色漫上她周身肌肤,最后,轻微的颤抖与四肢的蜷缩一同袭来,惹得皇帝轻吟出声。 皇后这才从底下抬起头来,直挺的鼻尖上还有些微水光,“陛下。”他不需皇帝多话,便已顺从地爬上近前来,替妻君拢好衣襟,又躺去她身侧,由着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他身子。 “我没有起用冯氏子,先生别怪我。” “先生不要走,好不好?” “先生少拿《南华经》唬我。”皇帝难得耍起小孩子脾气,只管攥紧了君后腕子,将人扯进了怀里,“我不信那一套。” 皇帝这才侧了身子,将人放开了去,闷声道,“可我只能信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说下去,大约太清醒也并非好事。 “睡醒了就见不到先生了。” 她不动,只窝在人怀里,“我就是,很想先生。” “好。” “好。” “说这么多,先生自己呢。”皇帝捧了君后的脸来,“有没有什么要我送去的?” “都说一直在,怎么 “往事都已过了,陛下该多思量来日。”君后忽而正色道,“忧思伤身,更不好耽于私情。” “嗯,陛下答应,臣就放心了。”君后柔声微笑,将皇帝拢进了怀里。 “姑姑,是陛下让小的们在外头候着,大人已睡下了。” “陛下也是……折子都批完了也不上床去睡……哎,这袄子是谁的?”长宁纳罕,按理今夜里无人进过栖梧宫,天子身上却多了件碧色褡护,正好掖得严严实实的,像是怕她着了风一般。她颈子底下还严丝合缝地垫着矮枕,睡得沉稳。 皇帝头上的珠翠不知何时都被卸了,整齐码放在桌案上,闪出莹莹的柔光。女帝本容色姝丽,此刻露出些温柔来,更有倾国之相。 —————————————————————— 阿瑶在这方面显然是一个失败的君主,她保有的人的特质太多了(基本上我的女主角们都有不同程度的失败和缺陷,也算是我的偏好,太完美的主角总觉得很难写出戏剧冲突),甚至还有点恋爱脑,在一些时候也会优柔寡断。 所以这个故事写着写着,就因为过度追求封建帝制的真实质感,最后连封建社会吃人的本质都给追来了。不仅是小崔这种典型的制度牺牲品(他对应的就是千千万万被遗弃在后宅的女人们),其他所有的男主(法兰切斯卡除开,他人外),包括阿瑶自己,都是在这个框架之内作困兽斗,伤人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