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不再那样频繁突兀地冒冷汗后,母亲才允许她恢复往日的自由,只是叮嘱她不要再去河边。所以,当她知道那令她大病一场的尸……的人,是村里那个从来不会嫌他们小孩烦的哥哥时,他的葬礼已经结束一个多月了。她很喜欢那个哥哥的。他和村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皮肤黝黑但说话斯文,一边有很小的酒窝,对着孩子腼腆一笑时很明显。他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袒胸露背,汰洗干净的半旧的衣服整齐地套在身上。他像是这片土地原不配孕育出的翠绿植株。宋文丽无法将他与它联系在一起。她只能往前追溯,试图找出他是它的证据。她也由此渐渐知晓他的故事,关于他如何被人撞见与村里另一个男人在河滩上厮混,关于那个男人如何在事发后离开了村庄,关于他的父母——那对年迈的老夫妇如何苦苦恳求他改过自新。当然,那些从七嘴八舌间吐出的话语要腌臜得多,只是音量很低,似是怕勾出早已成为亡魂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宋文丽终于主动又被动地知悉了全貌。七岁的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与同性恋,在她的认知中,同性恋也从此蒙上死亡的气息。自此,她决定人为地、单方面拒绝同性恋。但像是命运的捉弄一般,几十年后的现在,它卷土重来,以暴力而残酷的形式逼她正视自己。连带着死亡,也以医院不祥的冰冷气息,昭示自己的存在。第162章 手术成功罗颂从地上狼狈起身时, 宋文丽已经再次沉默地坐定,退缩回她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罗志远的消息了。这一巴掌大概是用了十成十的力, 以至于不过片刻时间,罗颂的脸就有些肿胀了, 但她有些恍惚地想, 如果可以, 妈妈大概想甩出如陨石落地一样力度的巴掌吧。这个想法并不让她难过,她甚至也想再给自己一耳光。罗颂有些无措地抿抿唇, 随后不再言语, 只转身走了。此时不同于年初一, 有不少惊疑好奇的目光追着她跑,倒是医护人员习以为常,顶多只在冲突的高潮瞥来一眼,随后便不再看了。毕竟生死冲突总是伴随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他们见多了,也不觉得新奇了。罗颂顶着巴掌印, 站在自动贩卖机前, 打算买瓶冰饮。往冰可乐下的摁钮伸出手指时,她顿了顿,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她的手在空中虚虚地抓握几下,试图强行压下颤抖反应而未果。哐当一声,是货物落下的声音。罗颂抬起挡板,伸手探进取货口, 拿出可乐。冻到冰寒的可乐乍一接触另一重温度, 瓶身没几秒就冒出了滴滴水珠。罗颂随意地将它往衣服上揩了揩,便往脸上按去。骤然而至的冰凉激得她抖了一抖, 脸上的胀痛仿佛被冷意放大,甚至带起一些痒感。她沉默地站在机子前,僵化地用圆柱状的可乐瓶在脸上来回碾动。此时,罗颂的脑子里空无一物。她不知道应该想什么,又可能是因为该想的事情太多了,繁杂的思绪争先恐后地钻进来,最后挤得水泄不通,让大脑陷入停摆。好在这台自动贩卖机所在的走廊冷冷清清的,大抵没什么人会来买东西,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但罗颂下意识地排斥这样迷惘无能的时刻,她得让大脑转起来,这样才不会被恐慌挟持。……后天周一,案子还没结束,不知道能不能请假。……明天……明天是父亲节。……爸爸的医保卡带了吧。……罗颂想东想西,却选择性忽略了二次心梗发作的百分之三十的死亡率,也忽略了独自在家的杨梦一。她不是没有忐忑,但她不敢想。肉/体凡胎终有一死,但她无法将死亡与自己所爱之人联系在一起,哪怕只是一秒钟。而一旦思及杨梦一,爸爸晕倒前的只有他俩在场的对话就是罗颂绕不过的疑虑。——他们,或者说她,究竟说了什么。哪怕只是疑惑,说出口听起来也像指责,罗颂没有办法宣之于口。于是,从上救护车到现在,她没有发去一条讯息,也没有打去一个电话。罗颂难得地逃避了。罗志远的手术比上一次更漫长。罗颂没什么胃口,料想宋文丽应该也是如此,但她还是去医院的食堂里,打包了一份饭菜。回来时,宋文丽依旧呆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佝偻着背,仿佛石化了一般。罗颂蹙着眉,深吸一口气,随后放轻脚步,将装着绿色盒饭的透明塑料袋放在了妈妈旁边的椅子上。塑料袋摩擦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却拨动了宋文丽死寂的神经,可她并没有望向罗颂或那盒饭,只是僵硬地弯了弯食指。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冻僵了,就连鸡皮疙瘩也凝固在皮肤表面。是空调太冷的缘故吗,她想,今天似乎比过年那天还要冷。寒冷与恐惧在她身体里交缠成团,越冷越心慌,越慌越寒冷。宋文丽忽然起身,没有分给站在一旁的罗颂半个眼神,只侧开身子绕过她,不发一言地往外走去。她安静地走到了阳光底下,坐在门口的挡车石上。被太阳晒久了的石墩里积攒了数不尽的热量,宋文丽刚挨上,便觉得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心中的担忧也被稍稍呵退了些。待身体回温后,宋文丽的思考能力也才堪堪回笼。憎恨与厌恶退居第二,此时,她无法自控地想,许是今晨自己对神明不敬的猜疑引来了丈夫的不幸。她的脸庞涌上惊恐与自责,并再次低声念起了佛偈,希望以此获得祂们的宽恕。而透明的玻璃墙里,是一直注视着她的罗颂。围村罗家二楼的房间里,杨梦一一直躺在罗颂的床上。她不再顾及自己立下的干净的衣服才能碰床的规矩,也没躺进被窝里,只是压在被子上,像一件被随手放置的、很快就会被拿开的物品一样。她睁着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但瞳孔只虚虚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情绪。罗志远、救护车、尖厉又憔悴的宋文丽、交握的双手、朱红的铁门和光里的尘埃,这些轮番在她脑海中翻滚。而手机在她脑袋旁,但一直没有动静,她想,罗颂可能还在忙吧。这张床上有罗颂的味道,但不过能是洗衣液不同的缘故,细闻起来又不那么像罗颂的味道。但她还是揪着那仅有的熟悉感,因为这是她现在能获得唯一一点安慰。她躺了好久,久到躺着都觉得身上酸了。日光渐斜,慢慢从窗沿爬到地面,又悄悄攀上床,覆在杨梦一的脸上。成日张狂的太阳,终于在将灭之时露出些温和,只柔柔地抚着她的面庞。杨梦一拿起手机,再次意识到方才的无声不是她的幻想,罗颂是真的没有空给她发消息。她迟钝地想到自己应该懂事一点,于是撑坐起身,用不很确定的犹豫的目光环顾四周。片刻后,她才转身下楼。路过厨房时,里头飘出干煲的香味,只是冷了有些时候,莫名叫人感到腻味。她脚步不停,径直出了门,往地铁站走去。罗志远的手术很成功,医生出来时,没被包住的眼睛里都透着庆幸。跟上回一样,今晚依旧不需要她们陪护,但医生建议留一位家属在医院以备不虞。她说病人会转进CCU里,只有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到十二点间是探视时间,另一位可以先回去,明天中午早点来。说完,医生也没有过多停留,不等她们反应,便走了。等医生走远了,宋文丽才身子一软,又要往地上倒。罗颂眼疾手快,忙将人搀稳了,待宋文丽能自己立住后,她就松了手。她知道,妈妈一定很排斥她的触碰。但话还是得说。“妈,我在这守着,”她觑着宋文丽的脸,缓声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有事电话联系。”原以为她还要花一番功夫劝说,但宋文丽这回很干脆,没什么犹豫地转身走了。罗颂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冠心病重症监护病房外的走廊有很多人,都是CCU里病患的家属。这条长廊里,每隔几米的墙边下就卷着一床铺盖,或是倚着张合拢的折叠床,甚至还有些用袋子装整齐的洗护用品挂在一边,能从轮廓看出是牙刷牙膏和毛巾之类的东西。病房内外只靠一闪米黄色的门连通,但门长久地关着,有种不近人情的冰冷意味。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