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琳琅穿着松花纱衫子, 盖着一幅桃红满枝的纱衾，蓬着乌发，两鬓太阳穴以指顶大的红缎子贴了点膏药, 搂着虎哥儿在怀内，不觉想起杨海, 一时竟睡不着。 与之相比, 虽说她和杨海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情分，也不曾拌嘴红脸, 亦不曾吐露分毫心意, 但年深日久，这份感情却如同细水长流一般，不知不觉早就萦绕于胸臆之间。 偏偏贾家却在当今皇上必除的名单之列，虽不致诛灭九族，四大家族并甄家却亦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能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琳琅恍然回神，含笑问道：“怎么还不睡？” 琳琅轻拍着他的肩背，道：“明儿起来吃。” 第二日一早，琳琅混沌未醒，便觉得虎哥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才睁眼，便对上他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精神百倍地嚷道：“妈，起来吃果果。” 一面说，一面起来梳洗了，又给虎哥儿用热水擦了手脸，围上松花绫子绣花猫戏蝶图样的肚兜，穿上大红棉纱对襟小夹袄儿，系上绿纱夹裤，散着裤腿，蹬着虎头鞋，颈中带着如意云头璎珞圈，缀着玉锁儿，越发显得粉雕玉琢，乖觉可喜。 琳琅笑道：“奶奶越夸他，越是上头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琳琅一面摆饭盛粥，一面道：“很不必。我不在这，必然是上山了，他们都知道，也不用特意告辞。横竖上山也耽搁不长，过些日子还要进城。上回进宫里，老圣人说公主郡主们喜欢我打的各色花儿盆儿，须得好好打出来，送进去呢！” 琳琅想了想，笑道：“也不是很繁琐，打花儿比绣花要简便好些。从前每常闲了，便拿着丝线编成绳子一捆一捆扎好放着，根根匀净鲜亮，总共存了好几匣子，如今正好用上，一日就能打出好些花儿叶儿盆儿，顶多一个月也就得了。” 说着，又笑道：“老圣人赏东西看着体面，值什么呢？还不如从前忠顺王府的三千银子。” 杨奶奶端起碗喝了一口粥，道：“你也做下赶紧吃，吃完了咱们回去。”想了想，又对琳琅道：“我记得你嫁妆的头一件便是个如意，在山上供着呢。” 杨奶奶笑道：“怪道我常见别人出来进去，都格外小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草草打理一番，用过午饭，琳琅便去拜见莫夫人。 琳琅见过礼，扶着她道：“妈家常也走动走动，这样生时才顺当。” 听她这么一说，琳琅放下心来。 虎哥儿含着大拇指看着她不说话，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说不尽的狡黠。 在路上，杨奶奶和琳琅早教过虎哥儿怎么说吉利话了，只见他踮着脚尖从矮着身子的丫鬟手里盘中抓了一个果子慢慢磨牙，干脆利落地大声道：“是小舅舅！” 琳琅却是淡淡一笑，生男生女也不是靠吉利话来的，不过她总不好给莫夫人泼冷水。 琳琅也盼着莫夫人能一举得男，以慰丧子之痛。 这日才从苏家回来，便见陈安人来还首饰。 陈安人细细打量着琳琅，见她身上穿着白底撒红牡丹花儿的对襟纱衫，衬着一条大红罗裙，裙上用黑色丝绒绣出墨色牡丹来，裁剪看似简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华贵，虽是艳阳下回来，但不见汗渍，反闻得一股极清淡的幽香，不觉纳罕道：“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陈安人便说道：“那我怎么闻得一股香气？这香气也奇怪，极淡，却好闻。” 皇太后赏的茜香罗，她动了一匹，先给虎哥儿做了身内外衣裤，又给杨奶奶、莫夫人做了两条汗巾子，最后方给自己做了一条裙子，上身后，果然是肌肤生香，不生汗渍。 陈安人又瞅着她腕上的羊脂白玉镯子，温润晶莹，柔泽如脂，蓦地眼前一亮，笑问道：“你这镯子罕见，我怎么没见你戴过？” 陈安人不觉红了脸，道：“难道你不肯借？”自觉先前戴琳琅的攒珠累丝金凤和珍珠头面，回到娘家住时，人来人往十分体面，谁不羡慕非常？想摸都不敢摸。此时又见她腕上 琳琅淡淡一笑，道：“这回我可不肯了。” 陈安人听了脸色不虞。 借她，是应该的，不借她，便成了仇。 又有人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可见小人难缠得很。 陈安人顷刻间转怒为喜，接了翠儿递过来的小匣子，打开一看，满目灿烂，便笑嘻嘻地道了谢，袖着匣子走了。 琳琅笑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这样的人，咱们不必深交。” 杨奶奶带虎哥儿串门回来，知道后便道：“真真是说不得了，好眼皮子浅！” 琳琅没接，道：“奶奶留着零花罢。” 琳琅示意翠儿收了，笑道：“家常得的绸缎衣料就够做衣裳了，还买什么？元宵时娘娘赏了四端表礼，即四匹绸缎，前儿老圣人又赏赐了二十匹绸缎纱罗，一匹四十尺呢，够做多少衣裳？家常裁作尺头送礼也尽够了，别提还有别的。” 琳琅正欲说话，忽见莫夫人身边的小丫头提着灯笼赶来道：“姑奶奶，姑奶奶！” 那小丫头气喘吁吁地道：“太太要生了，嬷嬷叫我来找姑奶奶。” 杨奶奶点头道：“你快去罢，家里有我。” 小丫头回道：“嬷嬷说是早了些日子，想来是因为太太年纪大的缘故。” 小丫头道：“早请了，请的是木大娘，听说就是从前给大姑奶奶接生的那个。家里嬷嬷们也都是有经验的，都在太太产房里伺候着了。” 见到琳琅来，苏守备忙道：“琳琅，你快去瞧瞧你干妈，怎么没出声儿。” 莫夫人身边的老嬷嬷等在房外，忙一把拉住琳琅，笑道：“我的大姑奶奶，里头都是有年纪的，姑奶奶也别进去了。” 莫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几年前又小产过，又有过丧子之痛，故这一胎儿生得比琳琅生虎哥儿时艰难得多，一夜过去，又端了些吃的进去，还没生下来。 琳琅早已看过苏家预备的人参，不过簪子粗细，远不及黛玉赠给她的野山参，故切片预备着，着婆子送进去。 苏守备略略松下神，只觉得衣裳都汗透了。 少时，王嬷嬷出来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太太生了个麒麟儿，正洗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