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贾母一干人离去, 琳琅方回来看着众人收拾, 封了二十两银子给八珍楼的彭厨子,又赏了蒋玉菡送来供她使唤的下人,半日才妥当。 琳琅道:“也没什么可惜, 若真当它正经千金难得的东西,岂不是心痛死?” 彼时彭厨子等人皆已告辞, 琳琅松了一口气,打发蒋家下人回去, 正想着如今应酬越发多了, 须得再买两房使唤的下人,听了翠儿的话,笑道:“秦大哥除了侍花弄草也无事可干,他最喜牡丹,且非名种不要, 如今他建于城郊的牡丹园子在京城内外首屈一指,怕连王府都比不得,说咱们家里花草太少, 去年方匀了十株给我。” 时至如今,秦隽已渐渐开始出入京城了,不似当今初登基时那般小心翼翼,但一年中仍有三百天住在城郊的牡丹园子里。他性子原本孤傲,每回进城,也无可去处,并不与人结交,也不入王府,只在蒋玉菡那里住,连琳琅曾借来摆酒还席的别业都不曾去。 琳琅每每想到他,便暗暗叹息,幸而他从前积攒了不少财物,如今生活还算宽裕,又有蒋玉菡十分孝敬,倒不似其他戏子年老色衰时落魄无依。 宴后更衣,在王夫人房里说话,王夫人道:“昨儿回来,偏叫老爷瞧见了那两盆牡丹,恼恨得很,险些要打宝玉,幸亏老太太拦住了,说是老太太要的,老爷才没话说。” 王夫人笑道:“你送千金难得的花儿,是你的好处,怎么反因此怪你?没这个理儿。老爷处处瞧宝玉不顺眼,恼他罢了,又问是谁给的,我说你是送的,不想老爷又说我们占了你的便宜,说那花儿极难得,门下的清客相公都想问宝玉借去赏玩呢!唉,也不能怪宝玉怕老爷,从小到大,何曾给过宝玉一个好脸色?娘娘省亲,宝玉做的那样好诗,老爷还不满意呢!” 王夫人不觉眼中含泪,叹道:“我哪里不知道管教孩子?你也知道珠儿从小如何日夜苦读的,我何曾叫他松快过?只是他读书熬坏了身子,如今越发不敢逼宝玉了,况老太太还溺爱着,我哪里说得上话?如今只想给宝玉寻个知晓世事能劝得他读书上进的媳妇。” 若嫁给寻常官宦人家的读书人,有宝钗这般贤内助辅佐,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出将入相。 在她沉默不语之时,王夫人问道:“你可有什么法子好叫我全了心愿?” 王夫人听了一笑,拭掉脸上泪痕,不由得想起元春来,道:“是了,我倒是糊涂了。横竖我有了主意,且林姑娘和史大姑娘都已经有了人家,这样就很好,还愁什么?” 琳琅道:“这可是大喜。” 一语未了,忽听窗外袭人惊道:“二爷,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惊怒交集,骂道:“满院子里人都死绝了?二爷进来也不说一声?” 袭人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辨,只不住给宝玉拭汗。 王夫人眼内几欲冒出火来,琳琅忙道:“太太先让宝玉进屋来,外头热,别晒着。” 宝玉一言不发,恍若不闻。 王夫人又急又燥,忙叫身边积年老嬷嬷上来,掐了掐宝玉的人中,指甲痕甚深,竟也不顶用,一时都急哭了。 琳琅知道宝玉是得知黛玉定亲,一时迷了心窍,不肯接受事实,但王夫人自然担忧过甚,遂打起精神来,分派道:“金钏儿,你打发个婆子去瞧瞧太医来了不曾。玉钏儿,你带小丫头去打热水。袭人,你去拿宝玉的衣裳好给他换。彩云、彩霞,你们带人收拾屋子,立了屏风,一时太医来了好诊脉。院子里的人一概不许去打搅老太太,等太医诊过再说。” 琳琅又解劝道:“太太且别忙着哭,必是宝玉听到林姑娘定亲的话。宝玉本来就是个实心实意的,素日和姐妹们一处长大,这会子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恐日后不能在一处顽,这才迷住了,并不是什么病,太太竟是想法儿安慰他要紧,回转过来便好了。” 王夫人一见贾母,慌忙起身,道:“老太太怎么来了?” 底下丫头们皆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王夫人知道琳琅先前的吩咐,但贾母消息竟如此灵通,显然也有耳神心意在自己院里,只是此时此刻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还想着瞒着我?”见到宝玉痴痴傻傻的模样,竟死了大半个,不觉搂着他心肝儿肉地叫唤着大哭起来。 谁知宝玉一见到贾母,忽然哎呀一声,哭出声儿来。 刚刚闻声进来的薛姨妈母女也都放心来,笑道:“这不回过神来了?并不妨事。” 王夫人实在不愿宝玉再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一时想到以毒攻毒的法儿,狠了狠心,便道:“何曾说什么?正和琳琅说些家务事,提到林姑娘和史大姑娘定亲的时候,想着如何添妆,谁承想,偏叫这个实心实意的傻孩子听到了!” 听得黛玉已经定亲,满屋里众人惊讶者有之,欣喜者有之,怅然者有之。 宝玉听了,哭道:“那我怎么听说林妹妹定亲了?快叫人接她去,也不知道她被逼着嫁给那些须眉浊物是何等不愿!好好的一株世外仙草,清净洁白的女儿,何必叫臭男人玷辱了!” 众人忙答应了,心里又笑又叹。 贾母为难起来,忙道:“你林妹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明儿就到了。” 王夫人进来先请了贾母安,给宝玉诊了脉,少时便起身道:“世兄此系痰迷之症,乃急痛迷心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而轻,不妨事,吃两剂药便可。” 王太医暗惊贾母口气,也素知荣国府有此能耐,只得躬身小心笑道:“一剂药便可。” 琳琅见诸事尘埃落定,已将宝玉移到了睡下,也不好进打搅,只担忧地看了王夫人一眼,见王夫人回她一个不妨事的眼神,方告辞。 途中鸳鸯不觉叹息道:“再这么下去,我瞧着明儿林姑娘即便嫁到京城来,也不敢来咱们家了。宝玉这个脾性,终究怎么好?竟是人人围着他不离开才行。亏得林姑娘回南方一二年了,若还在咱们家,叫那庄家晓得了,岂不是说林姑娘的不是?” 金钏儿道:“倘或谁说,瞧我不回了太太打他们一顿撵出去!” 一面这么想着,一面有了主意,谁知才进家门,便见虎哥儿抓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红牡丹花儿在花丛里扑腾,经历过宝玉痰迷心窍闹腾一家子都不得安静的事儿,琳琅越发爱自己儿子聪明伶俐不惹事,喜得忙抱他入怀,问道:“你和太婆婆怎么来了?” 琳琅听了心甜如蜜,一面接了花儿簪在鬓边,映得俏脸生春,一面抱着他进了后院堂屋,果见杨奶奶正在吃果子。 琳琅道:“也值得奶奶跑一趟?没的累了自己。” 杨奶奶笑道:“你干妈差不多快生了,你该回山上帮着料理两日。” 杨奶奶听了,不觉笑道:“嗳哟,这可巧。我原想着你忙着应酬,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去,这才来,谁知明儿就回去。既这么着,明儿一块回去,横竖我更喜欢山上清净。” 杨奶奶道:“山上人朴实,不比京城里闹腾。” 晚间用过饭,在屋内逗着虎哥儿顽,琳琅忽又笑道:“天日渐热起来,可巧老圣人赏了纱罗,轻软厚密,明儿家去,我给奶奶做两身衣裳,夏天穿。” 琳琅道:“茜香罗色红,我和虎哥儿做,香云纱给奶奶和干妈、干爹做,流云百蝠花样的,颜色也古朴,也该给大哥做两身才是,穿着凉快,只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儿了。”说着,不免流露出思念之色,心里算着他出征的路线。 看着虎哥儿已在琳琅怀里睡得香甜,不禁感慨道:“幸亏虎头是个小子。” 杨奶奶抬头时,眼里已经出现点点泪花,对琳琅道:“这些年,我一直想着,我们杨家积了什么福,能得你这样的媳妇。别瞧着咱们左邻右舍几千口子女人孩子,事实上和西山大营五万兵士一比,娶不到媳妇好多着呢!为什么娶不上媳妇?就是怕他们出征,一去不回。” 别说武官兵士个个有风险,便是主掌大军的将帅,也未必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琳琅当然明白,淡淡一笑道:“奶奶快别这么说,能嫁进来,也是我的福分呢!我们在家里,让大哥没有后顾之忧,便是帮了他最大的忙。好歹有了虎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