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新婚便是六品安人, 即便是一般富户小姐, 又或者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姐,嫁给了读书上进科举晋身的读书人,也未必能在这个年纪得封敕命。 琳琅却是轻轻一笑。 杨奶奶一眼见到香菱, 顿时爱得什么似的,拉到跟前细细打量, 笑向蒋玉菡道:“这样标致的孩子, 我竟从未见过,玉哥儿你也舍得使唤?这必是琳琅说过的香菱了罢?倒是个苦命的孩子。”平素家长里短时,琳琅已将香菱之事告诉她了, 心里怜惜非常。 蒋玉菡听得莞尔一笑。 蒋玉菡点了点头,道:“正是。” 香菱想起杨海已经写信去姑苏月余,很快便会有消息,不由嘻嘻一笑。 琳琅笑着端茶递给她,道:“奶奶这话极是,咱们自觉在村里十分体面,大哥也算是年少有为了,在人家眼里,咱们还比不上人家传了几代的三等奴才呢!” 所谓根基如此。 蒋玉菡原先还在笑,听闻诧异道:“两家人如何够呢?” 蒋玉菡点了点头,道:“奶奶和姐姐放心,我买来后还教了半个月的规矩,挑剩的几家我留着使唤。”扬声叫赵婶。 男女都在二十六七到三十上下,孩子都是七八岁乃至十岁左右。 琳琅抱着放在膝盖上的梅兰竹菊瓷手炉,并不言语,先看着他们走进来的姿势,再看形容手脚,转头问蒋玉菡道:“他们都会做些什么?” 琳琅微微颔首。 琳琅见他们一家三口面色黝黑,颇有几分精明相,想来也是,能以哑巴之身脱颖而出让蒋玉菡赞叹,绝不简单,但眼神清明,举止稳重。再与其他人一比,琳琅便相中了这一家。 一算共计七十五两银子,杨奶奶一怔,咋舌道:“这么贵?咱家银子不够呢!” 杨奶奶犹未说话,杨海忽道:“不用你的钱,你的钱给孩子留着。家里的钱如不够,就把前儿猎来的那两张狼皮卖了。” 琳琅无奈,只得道:“咱们家钱够呢,那狼皮我还想给奶奶做条褥子。” 琳琅起身去卧室,出来时捧着一个小匣子,把一个多月前杨奶奶给她的六十三两七钱银子都拿了出来,又从自己的压箱钱里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锭和一块二两重的银子,推给蒋玉菡,道:“七十五两银子都在这儿,把卖身契给我。” 琳琅仔细看过,回身递给杨奶奶,杨奶奶和杨海看罢,她才收进自己随身的匣子里。 琳琅看着眼前七个人,微笑道:“明儿你们随我们家去,然后我们去西山大营,你们跟着。今后,你们好生做活,管吃管住,一年四季衣裳,一季两套,月月也有钱。奶奶,你看发他们多少钱合适?” 琳琅笑道:“两人六百,四人一千二,再加三个孩子,一月一千五百钱,倒还合适。” 事毕,送杨奶奶去客房歇息回来,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蒋玉菡开口道:“这半个月荣国府的林姑娘打发婆子来找姐姐好几回,昨儿也来了,说林姑娘腊月初二就回南去,皆因姐姐在黄叶村,她们只好怏怏而归。” 蒋玉菡笑道:“她们说,林姑娘说了,若姐姐在,去见见,若不在,也罢了。” 琳琅嗔道:“你去做什么?难不成我进去了,你却在外头等着?在家和玉菡说说话罢书房里有书有纸,你挑些书,家去时我得带上我那些笔墨纸砚书本子呢!都是从前大姑娘送的,林姑娘送的,俱是上好的东西。” 琳琅诧异道:“你不怕叫薛家看到?” 杨海想了想,点头道:“如此多谢。”遂送琳琅上了车,香菱也上去了,他方回转书房,听从蒋玉菡的意见,给琳琅挑书,和收拾笔墨纸砚。母。 三春、二宝皆在房中,黛玉在一旁笑道:“可不是美玉明珠,相得益彰?“ 黛玉闻言,奇道:“这话怎么说?” 众人闻听,个个惊奇道:“竟有这样的事?” 贾母眼中精光一闪,笑道:“若果然是,这孩子竟也是金玉一般的望族小姐了!幸亏跟了你去,倘若留下,便是过十年八年,又有谁知道这样命苦的女孩子有那样的身份来历?” 宝钗叹道:“她跟了我们那么久,我们竟不知身边藏着金玉明珠!怪道素日瞧她与众不同,原来是有本而来。只是琳琅姐姐舍得?” 黛玉点头感叹道:“可不是这个话?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姐姐如此,别说他们一家感激姐姐非常,纵然是上天,也会善待姐姐。” 琳琅欲待否认,却无言以对,只好含笑不语。 贾母向宝钗道:“我记得,这贾雨村是替你哥哥了结了那段官司?” 贾母感叹了几声,又道:“倘若这香菱竟是贾雨村旧恩之女,想必见过,何以没认出来?” 听得贾母笑了起来,却并不责怪宝玉,道:“你这个促狭鬼,人家姓贾名化,和咱们一个姓,哪里就通假了?倘若通了假,难道你竟是一块假宝玉?” 贾母忙道:“休要说这话!你不玉,还有谁配得上这玉?你那宝玉,便是你的命根子!” 贾母知他不舍黛玉回乡,然林如海信中殷殷期盼,又云官职已调,在姑苏任职,如今年将半百,时日无多,只想一家团聚。贾母看得此言,纵是不舍,也只得放黛玉回去。 贾母应允,众人方移步。 果然,紫鹃对琳琅道:“我跟姑娘回南,相见,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黛玉笑道:“外祖母疼我,将紫鹃父母兄弟也给我了。” 香菱点头同意,羡慕地看了紫鹃一眼。 宝玉道:“香菱也是意外之喜,我原常叹息她命薄,竟是无根的飘萍!谁能想,她还有母亲家人在世呢?若能团聚,和紫鹃是一样的。” 琳琅微微一顿,面作不解之状,反问道:“姑娘何出此言?我原先也没想过要香菱,不过是想买两个丫头使唤,是太太和姨太□□典,方赏了香菱给我,回到家过了许久,可巧路过市井,见了说这事的人,才想起这么件事情来。” 琳琅淡淡一笑,自取了跟前的茶碗,呷了一口茶,款款地道:“我也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知晓些善恶是非,哪里算是无私呢?人生在世,没有私心怕是太难,但尽量不去损人利己,我却还是做到的,这也算是积德行善罢。” 琳琅对众人微微一笑,道:“我原在山野听得一则故事,姑娘们不妨用以佐茶。” 琳琅连忙道谢,含笑道:“那年,北村有个郑苏仙忽一日梦到地府,可巧阎王爷正在审问鬼囚。有一名邻村老妇到了殿前,阎王爷变色,拱手相迎,赐以香茗,又命鬼差送至至富贵大户人家投胎。郑苏仙私下问鬼差道:‘这个农家老妇,有什么功德?’” 琳琅笑道:“这鬼差答曰:‘是媪一声无利己损人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重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为害也。此村妇,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礼乎!’” 宝玉叹道:“这话,也算是千古之惊奇了。虽是鬼言,却胜人语。后来呢,姐姐快说。” 宝玉眉头微微一皱,道:“饮水难道不算?” 听到此处,众人皆默然无语,宝钗更是听得痴了。 琳琅道:“世人千万,出得几个贤者?贤者尚有一二私心为鬼神所知,何况你我乎?正如前言,人各有私,但尽量不损人利己,便是大善!” 宝玉大笑道:“正是如此!姐姐心如明月,可照天地!” 琳琅忙笑道:“原不过鬼话而已,姑娘见笑了。我只是没姑娘想的那么无私罢了!” 又走到香菱跟前,细细打量一番,笑道:“你放心,我这次回去,亦径回姑苏,倘若有暇,自当请人打探甄家之事。若有消息,必叫人快马进京告知,但愿你能与家人早日团聚。” 宝玉不觉滴泪道:“妹妹在这里日日与姐妹同乐,何等自在,何苦一人上路?妹妹别回去了罢!咱们姐妹们不离不弃,岂不是极好?妹妹只想着回去,又将老太太和我置于何地?” 故此,闻得此语,众人都不由得落下泪来。 黛玉笑道:“我家去,你们该为我欢喜才是,怎么倒落泪了?我虽然在这里住了几年,可我到底还是姓林,哪有自己家不住,却住别人家的道理?” 众人纳罕,皆道:“这是什么话?相处几年,你这话忒无情了些,岂不是让林姑娘心凉?” 宝玉听得这些话,哪里忍得,顿时伏案痛哭。 黛玉却知父亲无进京之意,亦无让自己重回京之心,只得陪着掉泪不语。 屋里的人跟着也散了。 黛玉素日所用的笔墨自然是极精雅的东西,但她素日脾性,自己觉得好的才送人,自己倘若觉得不好,便不给人,因此将那些新的尚未启封的送给琳琅,又分送三春二宝等人,又送了两箱子书给琳琅,方放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