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下)(1 / 1)

他僵在那儿,连张唇都很费劲。那眼神看上去很陌生,他却惊讶地发现,那眼神对他来说,并不真的陌生,像是什么时间,在哪里看到过。可他没来得及马上想起。 那位哥哥没有理睬他,往那个女孩那边看了一眼,她用铅笔敲击报纸的声音很大,也可能是因为全神贯注想要解决她面前的难题,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那人想了想,弯下腰,靠近他,声量很轻:“不要打扰她。” 说话时,他的哥哥眼睛一直放在那个女孩身上,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口中的酸涩更加的强烈。 他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口气变得尖酸:“反正她都做不完的。” 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弟弟的身上,在哥哥的注视中,他低下了头。 那人叹了口气,铅笔敲击着报纸的纸面,看上去有些和她相似的习惯,但发出的声响和她的不同。她的敲击声是“笃笃笃笃”,密集快速,全无节奏,让人听着心烦,而他敲击的频率则比她要慢上很多,一次过后隔一段时间,才会响起下一声“笃”,声量也很轻,那代表的是他真在进行沉稳有序的思考。 “不要去嘲笑努力的人。”哥哥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还是小心翼翼地压低。 和哥哥的视线相撞,他心生怯意,他不想惹他讨厌,又不肯轻易服输,于是赶忙搬出父亲教育的观念,“爸爸就是那么说的,努力了没结果,输给别人,就是白努力,那努力根本没有意义。”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谁能嘲笑我……” “呵……”明显的抽泣声,是他自己的。 他完全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哥哥会坐在胜利者的位置上,无情地嘲讽他是个输家,可他的哥哥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像是在说那冷酷的嘲讽是实实在在会发生的事。 “哥……哥哥……”受到如此打击,他嘴唇下弯,眼里似浮起泪水,快要哭出来,完全没有心思理会自己这样的表情在一个长他八岁的哥哥眼中会不会是“撒娇”。 她看了一眼那个小男孩,嗔怪似的责问做哥哥的那个:“你欺负他啦?” 被一个女孩看去脆弱的一面,他怪不好意思,抹了一把眼泪,“没,没有,”他黯然低头,“是我输了,我做的比哥哥慢……” “你一个小学生,和一个初中生比什么啊?” 那声音清脆,落在他的耳朵里,他像是看到一道明亮的救赎之光,抬起头,傻傻地张开嘴。 他的哥哥已经初中毕业了哦……而他还是小学生啊!! 她摇了摇头,也不问他们刚才发生了什么,炫耀似的将报纸推到他们眼前。 “呃……嗯……”他看着那张报纸,鉴于她刚刚“拯救”了他,他是不是最好不要指出她的错误? “啥?”她傻眼,好不容易才做完的,怎么他一看就看出来了。 很过分啊喂!!! “什么东西啊!!!”她一面悲伤大喊,一面爬到一边,赶紧修改起自己的错误。 她一手插入发丝,烦躁地在有限的单词库里搜索,后悔起自己为什么要陪着一个上国际学校的少爷玩这种为难人脑子的益智类游戏,现在被折磨了半天,居然还要修改错误,啊啊啊啊啊怎么想那个指出问题的人都得背一半的锅!! 怀着这样的碎碎念,她沉浸在哀怨和解谜的烦恼里,一时顾不上另外的一大一小。 那眼神…… 他不曾见过哥哥以那样温柔的眼神看他,当哥哥站在父亲身边,也是一向克制收敛。 做哥哥的低头,问道:“怎么了?” 问出这个问题,他也是相当忐忑的。他虽然小,但并不是完全不懂男女间的事,电视上演着呢,什么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变成男女朋友,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男孩女孩相互喜欢,也是情理之中,他们班上都有公开的小情侣呢。男孩子喜欢女孩子,用那样温柔的眼神注视喜欢的女孩子,那再正常不过。可是……可是…… 不是吧……不会吧…… 他的哥哥不会喜欢那个女孩吧?她野蛮,又粗鲁,长得也不好看,还胖乎乎的,电视上谈情说爱的男人女人都是长相登对养眼的帅哥美女啊!! 他哥哥的眉毛因为意外上扬,“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对安姐姐特别好啊。”他有些抱怨似的说出口,还有,他惴惴观察哥哥的表情,假如哥哥并不是喜欢她,那为什么当他看她,那眼神竟温柔得奇怪呢? 他的哥哥回答了,想都没有想一下,“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啊,”他一副理应如此的口气,“再说,叔叔阿姨对我也很好,我自然要有所回报。” 所以,哥哥是因为想要回报那对夫妻的恩情,才会对那个女孩特别好的吧?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只是把安姐姐当‘家人’是不是?”只是因为抚养关系,才把对方当作家人,对吧? “那哥哥,”他拽着哥哥的袖子没有放开,“你回家来住,好不好?” 他哀求似的,晃了晃哥哥的衣袖,希望能将自己强烈的渴求传递给哥哥,让哥哥答应他的请求。 “不了吧。” 他那么努力想要抓住哥哥的衣袖,想要恳求他回到家里来,可是他好像轻轻松松的,没有用什么力道,就拂去了他的手。 他甚至还对他笑了笑。 那话听上去很温暖,甚至指明是为他着想,他再找不出反驳央求的余地。只是,再美妙的语言都无法掩盖那背后的本质。 很小的时候,顾时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那个哥哥在他最初的人生里,并没有占到多大的分量。他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个哥哥,却对他没有多少了解。他是他的亲哥哥,是他父亲的亲儿子,却住在别人的家里。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对年幼的顾时很漫长的时光,他长大了一些,以为和那哥哥走近了一些。因着父亲的推崇,他将那个哥哥视作太阳一般耀眼的人物崇拜。 那个哥哥,那个他仰视的哥哥,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太阳,他努力踮起脚尖,想要触碰到他,可是他却躲在云层后面,只有偶尔的时候,才会愿意降下几道光线在他的身上。真正的太阳是公正无私的,它的光芒照耀着任何一个它能够照到的角落。可是那位“太阳”,在给予温暖这件事上,是有些吝啬的——他的温暖因人而异。 那个人说,只是把那个女孩当做“家人”,可他也是他的家人,却得到了不同的对待。原来家人和“家人”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他后知后觉,其实他的哥哥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个哥哥真是太坏了。他忍不住产生怨恨之情,他想要恨他。 他忽然明悟。 一眼望去,那一天和普通的日常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两家人寻常的聚会,两个大孩子陪着一个小孩子玩耍,虽然哥哥的拒绝让他难过,他也从来没有仔细去想那些拒绝背后的含义。 他是讨厌他的啊。 他是他讨厌的对象。 他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他是在近乎无害的温室中长大的,他的世界一向和平,便不知道原来爱是可以在一夜之间倾塌为恨,原来人可以用好听的语言掩盖真心真意。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世界抛弃了。 小余(敲碗等):来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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