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是我的复仇，我亲爱的孩子，我不想要任何人插手，我想这点你应该可以理解。”见对面的人沉默下来，老人终于忍不住仰头笑出声。 “我曾经努力学习过的知识在一点点被新的知识取代，曾经与我同时代的东西都在消失。一切都变得太快了，我曾经试图努力去接受，可我发现，我已经开始跟不上它前进的步伐了……就像庞纳城，我每一次去都会觉得它在变化，我感受到它在生长，就像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它正在生长成为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模样。”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便恢复神采，再次露出一个笑容。 “年轻时我冲动任性，仗着自己的身份为所欲为，直到得到足够沉痛的教训才开始反省……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比较幸运的普通人而已。” 她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抽出塞在领口的手巾，一点点擦干面前人的眼泪，轻声说道：“幸运女神已经足够照顾我了，我的孩子，居然在最后把我唯一的执念都解开了……我对我的人生已经足够满意，即使送那个畜生下地狱的条件是连我一起坠入深渊我也不后悔。可那是该由我承担的东西，我不能让你跟我一起，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是啊，在一个年龄是自己数倍的老人面前，她的人生对她来说确实只是刚刚开始。 有那么一瞬间，利昂娜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包括她找到真正害死父兄的元凶以及那人的动机。 “…………” 当那张年轻的面庞再次转过来时，女侯爵也将手巾放到一边，视线投向窗外。 “愤世嫉俗——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那时的他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在自己家中举办的宴会上都沉着脸，那样的表情可吓走了不少想与他打招呼的人。” “我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他沉默了一会后居然点头承认了。” “按当时不成文的规定，顾忌体面的人家会给予那些人一些金钱作为补偿，或者用自己的领地中另一块土地的使用权和收益权作为交换。” “039我不知道我们在庆祝些什么，洛克哈特阁下。就在我们肆意浪费食物和灯油的同时，正在有上百人正因为居无定所而面临饿死冻死的窘境，我实在笑不出来039 ——他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没有放低声音，所以整个宴会都因为他的话变得安静下来了。” 听着女侯爵那堪称轻松的描述，利昂娜却无法像她一样笑出来。 “拉塞尔的目的达到了，只是他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几年不见，围绕在他周边的浮躁感和攻击性并没有因为外出游历而减退，反而更重了。连我这样的外人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讨厌他的父亲，在迎接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时他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有满脸的不耐。” “我想要上前提醒他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却被他用冷嘲热讽顶了回来，还说了一些……不太能在马黎说的话。” 女侯爵这么说着，又轻拍了两下她的手：“所以啊，你实在不需要因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恼，拉塞尔在你这个年纪可是比你更加叛逆。如果他当时的话被更多人听到，我毫不意外他会在葬礼当天就把王国内的大部分贵族全都得罪光……” 老师口中的那个“父亲”实在与她自己认知中的那个人太过不同，与其他人口中的“烂好人”几乎是两个人。 “我倒是不介意他的那些话，只是我们说话的地方虽然隐蔽，却并不是什么私密空间。非常巧合的，那些话还是被第三个人听到了。” 386出嫁前的名字, 利昂娜竟然有一瞬的恍惚感。 “……她是个怎样的人？”利昂娜的问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父亲从来不会提到母亲的事，梅太太只说她是个温柔的淑女……” “好吧，追根究底，是我对039淑女039这个词目前隐藏在深处的含义不认同。既然039淑女039对应的是039绅士039，那就说明这不但是在形容有一定家资、修养良好的女性,本人也要品行端正,并有优秀的学识和足够的思辨力。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似乎总会觉得039淑女039是外表乖顺，擅长音律和绘画,脑子里却除了男人外没有任何思考能力的装饰品。”老妇人有些孩子气地用鼻子哼笑一声，“反过来，我可没见过哪位只会围着女人转的男人能被其他人称作039绅士039。恰恰相反，他们会用039跟屁虫039或039某人的狂热追随者039这种带着一定负面意味的称呼对方。而放在女人身上，那就是人人称赞的039淑女039, 这种小心思真是时常会让我发笑。” “她是我认可的淑女。”女侯爵笑着说道, “她无意中路过时听到了拉塞尔的那番话，却没有当作没听见立刻走开，反而没什么避讳地直接走了过来,站在了我的身边。” 利昂娜觉得这番话听上去有些熟悉，而这样的场景也很似曾相识。 年轻气盛的伯爵之子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评价，当即就要反驳。 “我赞成您的观点，但我不赞成您的做法，也不觉得您此时的行为是正确的。” “……也许您说得是对的，但我实在无法做到像您一样，听到这些糟糕透顶的事还能无动于衷。”站在她对面的青年如此讥讽道，“039理智039让你们无视他们的苦难，039理智039让你们能够心安理得地榨取他们的血肉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是因为有您这样039理智039的人，他们才会过得如此艰难！” “如果一个人连最起码的同理心都没有，为了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整个人类社会就是一个大型狩猎场！文明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所学的、想要传承下来的知识又算什么？！” “……我跟您说这些也是没有意义。您这样崇尚039理智039的人根本不能理解。” 青年行过礼，转身便要离开，却不料身后再度传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一个确诊有歇斯底里病的女人。” “可您实在不需要担心这一点，因为您是一个男人，因为医生们都说男人不会患上歇斯底里病，所以您才能在这里大放厥词，用情绪化的方式宣泄您的不满。” “他们会称呼我为039疯女人039，会把我送到疗养院，直到我不会再说出任何有攻击性的言语为止……” “您该感到幸运。因为您是男人，因为您的身份，所以您会被当成039疯男人039的那条线几乎不存在。”她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很浪费。您明明已经拥有如此大的空间和机会去实践试错，可您却只知道在这里跟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发泄抱怨……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如果我是您，我会趁着现在这个好机会与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打好关系，继承您父亲的爵位和在议会中的位置。有了实权和人脉，这才有可能在未来实现您的愿望……” “我听得出来，那个女孩是在故意激怒他。可我也没有阻拦，拉塞尔那时候确实是个让人恼火的臭小鬼，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我也很畅快！” “不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帕克丝说如非必要，她不愿意那么做。” “而就在我们说着这些天马行空的话时，你父亲终于出现在所有宾客面前，开始主持你祖父的葬礼。” “尽管还很生硬，但他在葬礼的表现相当不错，礼貌接待了每一位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没有说出任何失礼的话。加上他前些年一直在旧大陆，两年前那次宴会的事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他们对这个即将成为新任怀特伯爵的年轻人很满意，很快就有人为他做了引荐人……” “他最后向我们证明，他与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并不相同。在找到一条可行 “他愿意伪装自己，牺牲自己表达真实想法的欲望，而在行动上他又确实在为他的理想而努力……也许正是看到了这些，你的母亲才会拒绝她姨父那边为她安排的婚约者，反而接受了拉塞尔的求婚。” 女侯爵的另一只手撑住床边，艰难地坐直身体，郑重看向自己这位尚且年轻的学生。 “你父亲是，你母亲是，我也是……未来不可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被旁人理解的痛苦，也没有人能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走完一生。” 话音落下的同时，老人松开与利昂娜交握的手，转身在自己的床头摸索一阵，最后抬手拉动了放置在床头的一根吊绳。 紧跟其后的是两位照顾女侯爵的女仆，然后是布朗督察、芬顿医生、男女管家，甚至是听到动静跑来看热闹的威瑞迪安公爵……一群人以最快的速度涌进房间，却又在看到那位靠坐在床头的老人时纷纷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路德薇格……” “威廉姆，好久不见。”女侯爵朝他露出一个笑，“谢谢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忘了我……对了，我亲爱的小戴安最近过得还好吗？” 他用力眨了下眼把眼泪逼了回去，胡须诡异地抽动着，最后努力挤出一个似哭非哭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