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都市吵嚷,进入红港隐世之地。 墙面不知何时被粉刷成冷硬的灰,两扇厚重深色铁制大门依旧高挺威严。就像是全然封闭了自己的过去,丝毫未留有他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思绪飘渺瞬间,大门向内缓缓敞开,似乎是在欢迎他「回家」。 但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男人,只能态度恭谦地朝他低声开口: “除了刚才秘书进去过一趟,他不让我们任何人进……” 虽然离来这里十数载,但宅邸内依旧是他熟悉的路径和位置。连续穿过几道拱形门廊,在经过内门厅时,他忽然闻到一股久违的芍药花香味。 是宋曼宁最钟意的凤羽落金池。 最终,他走至书房大门口,心绪平复数秒后才推门而入。 室内灯光被调得昏暗,记忆中一向整洁干净的书房像是被打劫过一样。无数纸张信笺散落,许多典藏的书籍和古董都被胡乱扔在地板上,而墙上几幅出自宋曼宁之手的油画,似乎也遭受了从未有过的暴力对待…… 见状,男人将门轻轻关拢,心中莫名忐忑。当他正想开口时,对方倒是先出声抚平了他的不安: 雷义语调和缓,就像关心每日忙碌工作完回家的儿子。但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声问候,却能轻易刺痛雷耀扬心神。 他走到距离对方一米多位置,弯腰捡起脚边一本《垄断自由贸易》,放置在凌乱的桌面一角。 “你走近点。” 听到这话,雷耀扬心中瞬间揪紧。 男人犹疑,却也径直走到雷义跟前仔细观察对方状况: “我知道程泰来过,他跟你说了什么?” 雷义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抬眸望向面前身姿峻挺的雷耀扬,虚弱无力道: “他要八亿赎金,还有新宏基百分之六的股权…” 他颤颤巍巍欲言又止,率先伸出手覆在雷耀扬手背。想要用力抓紧他,奈何怎么都用不上劲。 只是没想到那老鬼还觊觎新宏基的股权?也没想到,雷义也真的肯给。 其实也不稀奇。 “那份股权转让协议……还需要几个股东、包括你大哥在内签字同意,可以趁机拖延一点时间。只要等你大哥回来…程泰身边那个师爷就会联系到你……” 听罢,雷耀扬面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果然还是这叱咤商界的男人更老奸巨猾,居然不声不响…还留了这一手? 雷义左手颤个不停,抖动着将几份装帧精致的文件从内里取出,尽量整齐地摆在对方视线里: “遗嘱已经公证过,你同你大哥一人一份,给你的更多一点。就当作是我…当作是我这么多年亏欠你的补偿……” “雷主席,我不需要。” “或许在你的认知里,觉得金钱能够主宰一切。但我想告诉你…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钱来衡量。” 或许是这一刻他才算真正深有体会,情感上的亏欠与伤害,永远无法用钱与物就能弥补一二。 雷义仰望对付坚毅桀骜眼神,就像是看到宋曼宁站在自己面前。雷耀扬骨子那份倔强与傲气,简直同他身在异国的母亲如出一辙。 即便知道宋曼宁要置自己于死地,他也终究是放不下她。 或许因为人性,就是天生下贱。 他喘着粗气,又不受力地重重坐回去,只觉得胸腔内的脏器收缩得厉害,心跳的速度还在不断增快。 下午离开警署,又应付公司和家族内部,已经让他身心俱疲。 不过幸好那位师爷一直隐藏甚深,幸好今晚自己所有签过字的文件都出自他手。 书房安静,只听得到老人愈发吃力的呼吸声。 男人皱眉叹气,这一天之内,已经是这几十年来他们接触得最多的时候。只是现在,他不知道雷义到底是装模作样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还是真的病入膏肓。 以防万一,他还是稍微 “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不…昱阳…” “回家吧…回家…你不要再———” 尽管雷义已经极力克制,但一口鲜血还是从他突然紧抿的唇角溢出。 事发太过突然,令雷耀扬在顷刻间慌了神。 此时,对方的呼吸明显更加微弱,如弥留之际般气若游丝。温热的血渐渐浸湿两人白色衬衫,男人强迫自己镇定住心神,随即,大声朝门外呼救。 “叫医生!” 雷耀扬一反冷静态度地朝两人大喊。而雷义已经虚弱无力快要闭眼,感受到对方在自己怀中渐冷的体温、若即若离的呼吸…他第一次直观意识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接近。 心电监护仪不太规律的的滴滴声回荡在宽敞卧房里,黑发男人坐守在床边闭眼养神,只觉得身心都疲惫不已。 医生告知雷耀扬,他们曾多次建议雷主席做心脏移植手术,但奈何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心力衰竭发病时死亡率极高,他能撑过五年,已经是天大的奇迹。 之前那件衬衫和西裤都被染上大片血污,那温热的体感,凌乱的轮廓,都像是在警醒他,即便他不愿意承认,但他永远都摆脱不了与雷家这段孽缘。 现在回想起那番话,就像是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或许自己的真实身份就快暴露在齐诗允面前,但眼下,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并不乐观,实在不适合再承受这样的变故。 十多分钟前,雷义的近身秘书来征求雷耀扬的意见和决定。 集团内部那些高层和股东他也认得一二,家族里也大都是些依附于雷义和大哥的富贵闲人,在这关键时刻也不顶用。他仔细斟酌后吩咐秘书,在雷昱明回来前,公司照常运营,暂时对外隐瞒雷义的病情。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思索间,坏脑来电,向他汇报任务进展。 而那包足够太子爷坐监的可卡因,也被差佬从他车内搜查出来。 而对方告诉他的另一个消息,是雷昱明的座驾在西湾山附近被警方找到。坏脑打听到,现场残留痕迹与张子强以往作案手段非常相似。 况且,黑吃黑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届时那八亿港币到底会进谁的口袋还未有定论,浸淫江湖许久,雷耀扬实在是见过太多。 他想,虽然证据都足够让程啸坤坐监,但依照程泰的个性,一定会找个替死鬼帮那衰仔脱罪,花钱保释也只是时间问题。 男人站起身踱步至落地窗前,神色凝重,将自己下一步计划告知对方。 他转过身,发现床上的那个男人已经苏醒。 雷义一身素衣,戴着氧气面罩艰难续命。脸无半点血色,疲态尽显。 雷耀扬几步行至床沿附近,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并不打算再与对方有任何肢体接触。 “我叫医生进来。” 而床上的重症患者明显是想要挽留他的姿态,可奈何自己半分都挪动不了,他仰起头几秒,又只能颓然地倒回原处。 “今晚我不走,你放宽心养病。” 现在这种安慰的话,即便是谎言也好,但对于面前命不久矣的男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良药。 两行老泪从他衰老嶙峋的皮肤上掠过,后颈汗水洇湿枕面,略微凌乱的花白头发显得他更加狼狈。 就在枕头被抽离的那一瞬,一枚鎏金怀表顺着这股力道就快滑落到床沿。 换过枕头,安顿好又有些神志虚浮的雷义,他才鬼使神差地开启那枚怀表的表盖,却被内里一张泛黄照片吸引住了目光。 大脑皮层仿佛受到震荡发出轰鸣,男人放仔细端详了良久,仍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因为他记得…这枚精巧的怀表一直被雷义随身携带,但这张照片他从未见过,一切都陌生得不像是真的。有过这样的时刻? “喀嗒——!” 很快,男人将那枚已经留有岁月痕迹的怀表重新放回雷义枕下。 此刻,窗外天空逐渐变成一片乌云败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