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棕色卧房门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阖上。客厅再次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 齐诗允呆坐在沙发里低声抽泣，阿妈反常的举措和态度令她难受不已，却又不知，要如何为自己的欺瞒行为辩解。 只是此时她已然成个泪人，就像个犯了大错不知所以的女仔。 心中无奈叹息几秒，雷耀扬走到她面前蹲下。他抬起手，用指背轻轻拂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温暖的掌心停留在她泪痕满布的颊边，低声安抚： “眼睛要哭坏了。” 闻言，女人垂眸看他，眼睫下的泪水更不受控的滚落在他指缝里。温温热热的液体，却像是能把他灼伤一样滚烫。 想起刚才那一巴掌，齐诗允嗫嚅发问。要不是他眼疾手快，一定会硬生生打到自己脸上。 “傻女，没感觉的。” “都是我的错，该被打的也是我。不哭了……” 短短四十几个钟头，身边最要紧的人都接连涉险，而对方趁机透露自己身份这个举措绝非无意。 现在身份被贸然揭破，其实也不算是坏事。至少自己以后不必再遮遮掩掩。 脑中正斟酌对策时，雷耀扬手机乍然响起，终结这一刻宁静。 但紧接着他慢慢站起身，低下头，双唇在齐诗允眉心停留了数秒，带着幽微的颤动。 他心绪不宁，她都知道。 “我没事了，你先去忙吧…” 最后一句话咬字很重，她眼眸里的忧愁都是真情流露，雷耀扬都懂得。 很快，客厅大门被轻轻打开又关上。整个家中只剩下相依为命多年的两个女人。 望着雷耀扬离去的方向默默良久，齐诗允撑着满身疲惫向方佩兰的卧房一步步走去。她还要想方设法去解释，去求得阿妈原谅。 推门入内，卧房床头亮着一盏孤灯。薄毯下蜷缩着中年女人不停颤动的身躯，她背对着她，在明暗相接的光影里无规律地起伏。 这一幕，不由得令齐诗允心生酸楚。想起父亲离世前的那段日子。 但齐诗允因为认床常常睡得不够安稳，夜里醒来时，总能看见阿妈坐在床头偷偷抹泪。 再长大些，已经住在鱼龙混杂的深水埗，她也听到邻里间不少夫妻情变的八卦。其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爸爸是否曾对阿妈不忠，可若是一个行为不检点的男人，又怎会得到妻子在他死后的百般怀念和追思？ 在她心中那完美又正派的父亲，绝不可能违背婚姻誓言，也绝不可能是那种眠花宿柳的风流男人。 也绝不会相信。 若是这背后一切都是程泰在伺机报复，那必将会有一场腥风血雨。阿妈今日平安无事是万幸，可意外的到来永远都无法预料…万一将来某一天波及到她生命安全，齐诗允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如果非要让她在爱情和亲情中做一个选择，那她一定会果决地选择这个含辛茹苦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女人。 即便自己还会像上一次斩断情缘那般痛彻心扉。 一定会…… “阿妈，能不能听我说说话？” 女儿最后这句话，语气异常坚定，听不出半分迟疑。 “地上凉，你先站起来。” 往事如默片一幕幕闪现，自己命途多舛的人生，竟已过大半。 女儿就此失去父亲，她也失去了最深爱的丈夫。 当时年幼的孩子烧得直说胡话，方佩兰的心志也几度在崩溃边缘。她宁愿折寿，也不愿齐诗允再遭受这般痛苦折磨。 可天不遂人愿，世间的公允在现实面前毫无存在感。 在阿公病逝后，家中几个趋炎附势的亲戚也逐渐与她们断了来往。母女二人几经辗转，最后来到深水埗落脚。 起初方佩兰也担心过，她害怕齐诗允会排斥，会不适应，会跟着一些衰仔有样学样变得叛逆。多余。 而原本每周好几堂的钢琴课没有条件再上，全都被家里种种繁琐的事宜完全替代。 方佩兰记得齐晟曾跟自己说过，齐诗允很有音乐天赋。而他的本意，是想将培养女儿成为一名出色的钢琴演奏家。 齐晟不工作时，都会在一旁守着女儿上完整堂钢琴课，课后还会稍作指导或提议。 但从母亲的角度看来，齐诗允的愿和不愿她都知道。 所以后来，卖掉那架三角钢琴时抵掉一笔债务时，是方佩兰心里唯一觉得好受一些的时刻。 还未等女儿开口解释，方佩兰已经忍不住诘问她： “还有，刚才雷耀扬说，你把我们的事和你爸爸的事都告诉他了？” 一连串的问题，令齐诗允眼眶又不受控地湿润起来。因为此刻她从阿妈眼里看到的并不是责怪，而全是对她的忧虑和紧张。 对他由恨到爱的一段情，早已经成为她人生里不能切割的重要部分。 “妈，我一早就知道他是……我们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他全部都知道。” 想不到一向孝顺温良的女儿…居然会为了替父报仇去主动接近一个她们最憎厌的黑社会？而按照齐诗允的童年经历执拗个性，必定不会主动去招惹这样的危险人物…… 但想起他与她们相处这段时日，雷耀扬处处帮衬，对她们母女关照得无微不至。而他将齐诗允视若珍宝般的爱意，不参半点装模作样的成分。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她把大半事实都说与阿妈知晓，将自己起初利用雷耀扬的种种手段都交代清楚，还将雷耀扬知道她的复仇计划后，决定继续包容庇护的事实也和盘托出。 但这个男人，完全颠覆了她对于黑社会的认知。她也突然从他们相处的点滴中意识到，其实雷耀扬在黑白两道的权势地位…并不亚于程泰。 中年女人拭伸手将女儿拉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略显憔悴的脸，只觉得无比心疼： “我们就呆在香港，本本份份做好自己的生意和工作就好。千万不要把期望…寄托在不现实的未来……” “囡囡，你记住，阿妈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其他的都不重要。” 此时，就像是对雷耀扬说出陈年秘事那般，现在的她，亦如释重负。 “妈……” 话音落下，房间阒然静谧。 几年前，齐诗允与郭城分手后的憔悴模样还深深刻在自己脑海。 但第二天一早，齐诗允再面对她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仅精神饱满去参加报社实习记者的面试，还能够在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现在，好不容易又看到女儿重获幸福的样子，自己真的能狠下心去拆散这样的一段感情？ 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凶险也太多。 毕竟自己不能陪她一辈子。 或许是因为全世界，唯有她们体内流淌着共同的血液。这一刹那，她顿悟一般，完全知悉女儿心中所想所愿。 “阿允，我不否认他的好。可是他毕竟……” “……即便是这样，你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吗？” 但即便再坏的结局，在选择他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准备。 察觉到她难以言喻的矛盾和隐埋的心事，方佩兰黯然长叹。 “事到如今，你不必为了让我 “虽然我有责任和义务抚养你保护你，可是我没有权利左右你的人生。” 当这些话从阿妈口中说出时，带着酸意的热泪已经不受控地汹涌而至。 忽然，窗外的春风轻轻吹进屋内，撩起乳白色纱帘如柔雾般浮动。 这一刻，就像重回到母亲温暖又安全的子宫，早已剪断的脐带在无形中依旧紧连着彼此心跳。那处孕育生命的房间里，源源不绝又无可比拟的爱，正将她紧紧包围。 这周先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