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墙上那面电子挂钟，此时已经显示七点四十七分。 今天出奇的燥闷，两个男人早已经脱掉外套散热，内里是被皮革双肩枪套规整压住的短袖t恤，冷不丁带来一股压迫感。而他们提出的几个问题，是齐诗允完全不知道却又令她内心震惊的。 本港黑社会贩售软性毒品几乎是常态，大小社团暗地里都靠这些赚油水。可之前她并不知晓，那男人还有范围更大的走粉生意和少量枪械走私。 亦或许是，平时雷耀扬对自己隐藏得太好，隐藏得太深，让她已经对他的真实身份全然麻木。又或许，这本身就是个精心策划好的陷阱，而背后的始作俑者又是程泰？ “阿sir，你们现在对于我的询问已经不是常规的例行调查。” “《香港人权法案条例》里已经写得足够清楚明白，每个市民都有保持缄默的权利。” 被桌面上的强光照得双眼阵阵发黑发涩，但齐诗允语气仍然平静，只是神色已是木然的面无表情。 可她无法忽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这感觉令人焦躁不安，只是现在除了拒绝回答，她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思绪正飘忽时，一直对她穷追不舍盘问的中年男人明显地不耐烦起来，连摁灭烟蒂的力度都增大了不少： “反正我们盯雷耀扬这条线也不是一两天了，他的违法生意实在多不胜数，坐监坐到死都不成问题。” 满室烟雾缭绕呛鼻，引得齐诗允捂住嘴小声干咳。曾经习以为常的尼古丁味道，此时变得异常讨厌。 男人本打算不予理会，但敲门声也不打算停止。 中年警官不耐烦地朝那扇门吼道，像是要把心中堆积许久的怒火胡乱向外发泄一通。 这举动让中年男人愈发恼怒，他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反锁的房门打开，却当即傻了眼。 见状，屋内两人立即抬起右手向对方行礼致意。 因为这位总警司曾是现任警务副处长最衷心的下属，近日刚被提拔到这个位置。 燥热湿闷的空气，猛烈投射的强光，满屋都是摧人心智的窒息感…… 但眼下时不待人，他是来传达立即释放她的命令： “齐小姐，谢谢你配合，调查已经结束，你现在可以签字离开了。” “听好，我不喜欢重复。办案要讲真凭实据，你们没有的话就放人。” 听到这句强有力的回驳，中年男人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而现如今的许一已是一人之下，手中实权极大。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督察，完全无法与之对抗。 桌前的齐诗允听到自己可以离开的消息非常讶异。坐在这里被审讯的几个钟头内，她不是没有想过雷耀扬会安排律师或谁来，可怎么也没有料到会以这种方式收场。 但不等她多想，一个年轻ada推门而入，已经拿来纸笔放在她面前。 再走出警署时，天色已晚。 她一边走下台阶，一边翻查手机里的未接来电。 “哔哔———” 女人定睛一看车牌，是雷耀扬那辆相对低调些的虎头奔。 不到一分钟，只听到车门打开又迅速关上的声音，雷耀扬已经快步朝自己走来，但是脸色也并不比她好看多少。 下午抵达警署那一刻，他恨不得冲进去替她承受。 齐诗允站在比他高几级的阶砖上，望见他满眼的担忧紧张。 “对不起，让你在里面呆那么久。” “那几个差人我已经让周律师投诉他们。以后绝对不会再有人影响你的正常工作。” 回到车内，熟悉的古龙水味道幽幽绕进鼻腔 启动车子，雷耀扬打着方向盘转弯，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他再也不愿踏足的鬼地方。 “饿了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 “讲一句谎话，总是要用另一句谎话来圆。” 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而这句话却被身旁的男人听进心里。雷耀扬唇角向后拉扯了一下，就像是猝不及防被刺痛了神经，有些气恼。 许久没听到她说这样尖锐的话，指节下意识的握紧方向盘，雷耀扬余光撇她一眼又回视前方，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 “诗允，你该相信我的。” 她确实相信他，他对她的爱是真，对她的好是真…但他的黑道身份也是真。 “…那你告诉我，今天我能平安无事出来，你做了什么？” 此时，车子已经出了海底隧道，路过帝苑酒店时，雷耀扬才缓缓开口： “雷昱明的失踪，不过是恰好能将计就计把你带走的借口。我猜他很有可能是被绑架。” “诗允，你今天累了，不要多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如果明天不想返工我替你跟施薇告假。” “背后策划这些的人，是不是程泰…？我总觉得是他……” 说话间，他们已经快要接近旺角。雷耀扬将车缓缓停在一个距离芙蓉花园不远处的静僻街边，默默燃起一支细长ore。 男人思海翻涌，从未如此心烦意乱。 起因是前些日子，许一主动联系上他。 但现在机会送上门来，且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 全球黑帮分子多不胜数，光是香港弹丸之地就有几十万。政客们深谙御下之道，既知抓不完，那就要物尽其用。所以现在，他们不希望奔雷虎捞够收手，还需要借由他的能力作为大陆连接香港地下世界的纽带，重建回归后的黑道新秩序。 如若换做以前，野心勃勃的他一定会欣然接受这个交易。但现在，他已经有了不再继续江湖厮杀的理由。 这些秘密都被他封锁在心底，根本不知要如何倾诉。 「老大哥正在注视着你。」 而自己的存在，不过是沧海一粟中比较有用的那一颗。 齐诗允扭头看向神情复杂的雷耀扬，不知道他们未见面的这几个钟头内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可想而知，一定是非常不愉快的过程。 “诗允，之前我应承过你不再冒险。但是现在…我不可能坐以待毙。” 她凝望他眼里无法全然参透的歉疚，心底蔓延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痛。其实他在他的承诺范围，已经做得足够好。其实她在心底最深处…也认为实现那些要求是种奢望。 “讲这种傻话……” “送我回家。为你昨天没来赴约赔罪。” 此刻，街灯出奇温暖。 她用脸颊轻轻靠在他挺括的肩上，近距离感受他的体温，嗅闻他令自己安定的特殊味道，也渐渐在他强大的包围中闭上眼。 她不知道这段感情能走多远，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经受世事无常的种种考验……但现在，他的心跳正在与自己拥抱的方寸内一起震颤。只是这样她已经觉得足够，不想祈求更多。 两人并肩而行，雷耀扬一面送齐诗允回到她的温馨小家，一面担心着雷昱明的境况，却不敢有分毫外显。 女人并不知道他此刻想法，但她能看出他无法言说的困顿，并不想再多讲多问给他添乱。 直到拿出锁匙打开家门，两人入内，都不约而同被客厅按摩椅上端坐的背影吓了一跳。 话音落下，房间亮起的暖黄灯光终于驱逐掉黑暗，按摩椅上的中年女人也慢慢转过头。和最信赖的准女婿走去。 “…阿妈，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齐诗允心里打鼓，觉得不妙。但仍走上前想要挽住阿妈手臂。 “———啪！” 当齐诗允回过神时，雷耀扬已经将她紧紧护在宽厚怀抱，刚才那一巴掌，没有打在她脸上。 “放开我女儿。” 此刻，阿妈的声调明显是愤怒，她带着颤抖的语气，让齐诗允心里生出莫名的害怕。因为从小到大，方佩兰连她一个手指头也舍不得动，自己也从来没听过她这样说话。 “你要怪就怪我。” 他已经猜到一向慈和的方佩兰突然转变态度的原因，由此更确定了心中猜想。 “阿允！你爸爸怎么死的你忘了吗？居然要跟一个黑社会在一起！还要和他合起伙一起骗我！？” “……一个个都把我当痴线来骗吗！！！” 虽然之前也有过一些风言风语，但因为雷耀扬的行事作风她都并未真心在意过。可今晚那桌一看就是古惑仔的客人，在饭桌上将雷耀扬的「光辉事迹」无所顾忌地大肆宣扬，让她一时间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崇拜，还是另有所图。 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黑道分子…居然是她女儿的男友？居然是成天毕恭毕敬称呼她伯母的孩子？ 从酒楼独自回家的途中，她不住地想起齐晟那段没有被她揭破的旧情。 本以为女儿遇到良人可以幸福长久，可为什么上天作弄她还嫌不够，还要让自己的掌上明珠也深陷泥潭？ 此时，同样泪流满面的齐诗允从雷耀扬的庇护下走出，她几步冲上前紧紧抱住阿妈，任凭对方如何推拒也不肯松手。 “妈……我们不是有心要骗你的。” 这间新房从未有过这样冰冷的氛围，他们三个人也从未有过这样陌生的相处方式。 因为今后，他还要与这个身份纠缠许久。所以现在，他连开口为自己辩解也失去资格。 眼见齐诗允满脸泪水来不及擦，只顾搀扶着有气无力的阿妈走到沙发上坐下。 这一幕，突然令他懊悔不已。 是啊，如果他有个女儿，也绝不会允许她与这种男人在一起。 “但现在分明是有人故意来挑拨我们的关系，爸爸的死…我没有一天忘记过……” 齐诗允啜泣着解释了很久，但方佩兰始终冷着脸别过头，不愿再相信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见状，雷耀扬快步走过去，一边劝诫一边轻轻将她拉起在沙发上坐好，眼神和动作都透着无比的怜惜。 当她正想开口叫他离开时，高大魁梧的男人却在她面前慢慢俯身屈膝，用那双带着歉意的深邃瞳仁看向她： “从小到大…没有人像你一样对待过我，就连我亲生父母也没有对我这样好。所以我不敢说实话，因为我也会害怕……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伯母，请你相信我。我对你和诗允是一片真心，绝没有半点虚假。” 身前这个男人，从大排档食客，一路变成女儿的男友，变成自家酒楼股东，变成一个任劳任怨对她们体贴入微的准女婿……他的所有一切，都完美得令她挑不出错。 这些自己从未得到过的爱，她想让女儿完整拥有。 就像是一樽摔得支离破碎的沙漏，再也无法重组还原。 雷耀扬的身份，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夜深了。” 方佩兰冷声回应，面无表情从雷耀扬面前站起，态度决绝。 —————————————————— 感谢大家耐心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