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拋开早先的梦境与事后的感慨,平静等待若霞端来温水,伺候她洗脸、梳头;若霞说起今日天气,宋伶淡淡回覆,两人相处如同往日,彷彿昨晚未曾发生任何事。换上一身素衣,到刘太夫人所在的荷馨楼请安,一併用早膳。 「小禹早啊。」宋伶微笑回应。 刘禹靠近后也对跟在宋伶背后的若霞招呼:「若霞姐姐早!、」 「婶婶,我能把三字经都背完了!下午去祠堂,再背给婶婶听!」 品香园西南处有一间祠堂,供奉刘家祖先神主牌位,先前刘年晋灵堂便设在这里,出殯后撤下,留下牌位与先祖并列。刘太夫人要求宋伶为刘年晋抄经祈福百日,这些日子与刘太夫人请安吃完早膳,宋伶便在祠堂待到傍晚,才回茗萱苑。 刘禹聪明乖巧,样貌可爱,是个不令人烦心的孩子;儘管如此,宋伶其实不喜欢与他相处。每当带刘禹识字,宋伶便会想起过去在崇山镇的院落中,父亲教她识字,手把手带她写字,母亲在旁斟茶,磨墨。 刚入刘府,宋伶得知是为重病的刘年晋冲喜,才挑中她的八字;守着一个随时可能守寡的婚姻,她自然埋怨宋大哥、埋怨刘府。 而与刘年晋有了夫妻之实后,宋伶就算不懂他人床笫之间是何状况,由刘年晋贫弱的精气、偶尔听从僕役中的间谈猜想,自己恐怕怀不上刘年晋的孩子。宋伶又难免埋怨起这桩婚事。八字是刘府挑的,宋伶就算不想嫁,宋家恐怕也难以拒绝汴城清川刘府;刘年晋的身体只要出状况、无法留后,却都是她的问题。这是什么道理? 与刘言政夫妻寒暄问候,刘太夫人的ㄚ环念纯请几人进房进房入座,再请刘太夫人入席。席间刘太夫人多向许雅叮嘱照顾身体,向刘言政交代这个月进贡皇城的香品,再逗着刘禹,宋伶在旁,像是误入天伦之乐的外人。 席间提起宋伶之名,刘太夫人不好继续冷落,对宋伶说:「过两日便是百日,小禹好动,许雅身体需要静养,不如在院里收拾一个地方,让小禹上茗萱苑习字唸书,过两年,性子定了些,再送去书院。」 「是。」 许雅转头向刘禹交代:「可要好好听伶婶婶的话,别贪玩。」 「是。」 刘太夫人愿意将心头的金孙送到茗萱,让宋伶感到受宠若惊;刘禹日后得往来茗萱苑,那么刘府就不会落下对茗萱苑的关照,说起来,这算是刘太夫人替宋伶在刘府找一点用处? 在祠堂的宋伶专心抄经,先前她还想着抄完经后,该如何打发在刘府漫长的岁月,刘太夫人便替她安排带孩子。 若霞立在一旁伺候,宋伶心血来潮,赐她同坐;若霞心有疑惑,没有与宋伶同桌,而是在凉亭侧边的石椅坐下。 昨晚只知两人苟且之果,尚未知两人结缘之因,若两人有真心,未必只能幽会苟且一途;刘太夫人虽溺爱其子,却非毫无道理可言之人,或能有机会放若霞出府。放她出府,这不仅是怜悯若霞。过了昨晚的衝击,宋伶冷静想想,她擅自留后门让男人入院,瞒天过海的自信行为,让宋伶感到不安。 「无妨。」宋伶心想,昨晚已污了我的眼,却道:「若你有什么姻缘,或许有机会,不必像我这般,一辈子只能在这儿。」 她垂下眼,道:「昨晚叨扰夫人,若霞必定老实交代前因;然而在刘府吃喝不愁,用好穿暖,若霞并不觉得有何不足,若霞无所求,还请夫人留若霞一席之地。」 虽然确实认为若霞擅自留门还隐瞒其事,对其在身侧感到不妥,宋伶却认为自己并没有赶她离开的恶心;让她出府、给予自由,不必与人趁黑夜私会,难道不是好事? 「是。」若霞垂脸,说道:「若霞出生于汴城西北的黄家村,那里种植清川香所需的原料,黄家村有九成的人,都靠刘府吃饭。刘家人经常过去,巡视花田、作坊;十岁时,父亲过世,家中只有母亲一人,要养家中六个孩子。刘太夫人看我顺眼,让我到刘府当ㄚ头。我签了卖身契,但太夫人仁厚,逢年过节,让我回家陪娘亲与兄弟姐妹。」 「表哥黄大川就住在隔壁,家里兄姐结婚生子,过年时老屋挤不下人,借了黄家的地方,说让几个未婚的女孩挤一挤。那些女孩在一间,黄大川?夜里潜入摀住我的嘴将我拖入他房里?朝我抹春药??」中有任何怨懟或哀伤,仅是平静诉说一件往事。 「回到刘府后,也不是全然放心,男女之事并非一无所知,害怕意外怀上那人的种,左思右想,将过年回黄家村发生的事告诉容秋姊姊。」 「太夫人答应,不会因此影响我在刘府的差事,至于黄大川,会让人盯紧他,若工作上有所闪失,藉此重罚。太夫人还请了大夫替我查看是否有其他伤病,诊脉虽说无受孕之兆,仍是在看见月事到来,才真的放下心。此后过年,我便送些东西回去看过母亲,推说府里年节忙,不过夜,当日就回汴城。」 宋伶问:「既然如此,有太夫人替你撑腰,应当不需担心那小人,为何仍与黄大川纠缠不清,甚至放他入园?」 「推算出适合冲喜八字的方士,在太夫人央求下,再以晋少爷与夫人两人八字推算亲近于两人又能有助益的八字;容秋姊姊看了便说巧,刘府内就有这么一个人物。太夫人告诉我,晋少爷不纳妾意念相当强烈,多半不会给我名分,但会给我妾室应有的例钱,让我入茗萱苑帮帮晋少爷。」 若霞再次低下头,道:「入了茗萱苑,太夫人特意遣开夫人,让我亲近晋少爷;与晋少爷虽有肌肤之亲,晋少爷一心向着夫人。若霞不过是个在夫人不方便、或不在刘府时,能让他方便泻火的丫环。然而若霞……虽非出于自愿,却与需索无度的男人有过经验,晋少爷洩出的稀薄精液淡泊如水……而后与太夫人提起,晋少爷此时恐怕难衍子嗣,应以固本培元为重,不需强求子嗣。」 「直到两年前,黄大川离开黄家村,到汴城刘府的金香铺工作,若霞去取茗萱苑用的薰香时,遇上了他……那人丝毫不认为自己做过错事,亲暱地朝我嘘寒问暖,在旁人没注意时,还捏我的腰轻声说想我……那时比起害怕或尷尬……更多的竟是……想念……」 宋伶心中千回百转,原对若霞的遭遇怀有怜悯,却没想到她老实认了自身荡漾的心绪;想气又不知该气哪件事,使她大叹口气:「你可真是大胆。」 宋伶食不知味结束午膳,若霞起身收拾碗盘,宋伶道:「何不请太夫人放你出府呢?你没真的名份,若真心仪那个黄大川,肯定能有结果。」 言下之意,两人的后半辈子是一样的,身为刘年晋的妻妾,得为他守寡。宋伶胸口涌起沉重的无奈,由兄嫂订下的婚事,她一句话都说不上就被送来刘府,无论夫君好歹,这辈子就得在这儿了。 傍晚轩禾园的丫环带刘禹回去,宋伶关上祠堂的门,与他们一同离开,经过中堂后向刘禹道别,转向茗萱苑。 以若霞实为妾的身分,若宋伶释出善意,能让若霞一同上桌用膳;宋伶未曾退守彼此的阶级,若霞守僕役的本分,专心致志伺候夫人,未曾有所怨懟。 傍晚送刘禹出茗萱苑,院外刘言政正走过来,朝宋伶致意:「多谢嫂子看顾禹儿,若有不受教之处,务必告知。」更送上点心,说是略尽宋伶为师的束脩之礼。 看着书房关上的门,宋伶心想,若霞是如何排遣长夜?就算先前没撞见她与黄大川的好事,总不会天天都这么过。 将注意力放回书本,多看两页诗词,宋伶感到一股倦意侵袭;或许是整日得花心思照顾孩子,比平时更加疲累,宋伶拿起烛火回到房里,将烛火放在桌上熄灭,到床边脱下外衣,沾了枕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