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空闭上眼睛:“他会恨我。但总有一天……”喉结剧烈滚动,“他会明白,天空才是他的归宿。”
钢笔终于落下,在纸张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隐秘的哭泣。楚登科签下名字的动作很慢,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写下最后一笔前,他停顿了足足三秒。他的视线没有离开陆空,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残余的火星,有痛彻心扉的不舍,甚至有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可见的恳求,希望陆空能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但回应他的,只有陆空挺得笔直的、却微微颤抖的脊梁,和那双低垂的眼睑下掩藏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印章盖下去的瞬间,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佝偻了几分。
“滚!”楚登科把文件摔在桌上,背过身去面对着窗户,肩膀微微发抖,“滚得越远越好!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陆空拿起那份签批同意的退伍文件,纸张在指尖微微颤抖。他缓缓抬起右手,向师长那个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背影,敬上最后一个军礼。就在陆空敬礼转身的刹那,楚登科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他记得当年在训练场拍着陆空肩膀时,那身板硬得像块铁,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而刚才在走廊,他虽未触碰,却能感受到陆空站立时身体里透出的那股强弩之末的虚弱和隐忍的痛楚。这巨大的落差,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最后的坚持。
礼毕,他转身走向门口,左腿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门锁"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终结的宣告。
陆空没有回靶场。离退伍只剩下最后的半个月,他怕见到雷啸。他太了解雷啸了——那小子一旦知道他的去向,绝对会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用尽所有办法阻止他。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撕扯,雷啸也承受不起。他向周正武说明了情况,对方也深知雷啸的性子,二话不说,直接把他安排在旅部一间空置的宿舍里,让他暂避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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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可雷啸是谁?他是陆空带出来的兵,是和他寝食同步、并肩作战多年的人,是哪怕隔着千山万水都能嗅到他气息的狼。
陆空离开的第二天,雷啸就杀回了空降旅,他站在旅部大楼前,浑身充满了杀气,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压着低沉的咆哮,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陆空!陆空你给我出来!”他的声音炸裂在清晨的操场上,嘶哑、破碎,带着极致的愤怒和悲痛,像一把钝刀生生剐过所有人的耳膜。“你他妈混蛋!你躲什么?!有种出来见我!”他像一头失控的狮子,疯狂地在大楼前踱步,视线扫过每一扇窗户,仿佛要穿透墙壁,把那个该死的、懦弱的、一声不吭就要逃跑的混蛋揪出来。
警卫和几个闻讯赶来的参谋试图上前劝阻:“冷静点!这里是旅部!”
“滚开!”雷啸猛地一挥手,巨大的力量直接把两个试图拉住他的参谋甩得踉跄后退。他赤红着眼,额头青筋暴突,胸口剧烈起伏,作训服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紧绷的肌肉上。“把陆空交出来!老子要带他回去!”他根本不管什么纪律,什么军规,他现在只想见到那个人,只想揪着他的领子问他——凭什么!凭什么说走就走!凭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他像疯了一样往大楼里冲,警卫拦不住他,参谋拉不住他,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要把这些天的愤怒、绝望、不甘,全部爆发出来,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雷啸!你要造反吗!”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炸响,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空气。周正武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楼门口,脸色阴沉如铁。他身后,楚登科也走了出来,面无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心,有无奈,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位首长同时出现,强大的气场瞬间压住了现场的混乱。
雷啸冲撞的动作猛地一滞,他看向楚登科,通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受伤的幼兽看到了最后的依靠:“师长!师长您不能让他走!求您了师长!我求您了!”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膝盖一软,竟往下瘫了下去。
“站直了!”楚登科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大步上前,在雷啸膝盖弯下去之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让雷啸吃痛,却也瞬间稳住了他的身体。楚登科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雷啸脸上,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话!还有点军人的样子吗!为了一个要走的人,跑到旅部来撒泼打滚?丢人现眼!”
“可是师长……”雷啸还想争辩,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滚烫地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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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没有可是!”楚登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陆空的路,是他自己选的!他用自己的方式,担了他的责任,守了他最后的尊严!你呢?雷啸!”他猛地一指雷啸的胸口,“你的责任呢?你的尊严呢?就他妈是像个疯狗一样在这里乱叫?这就是你雷啸报答他‘成全’的方式?”
“成全”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雷啸心上。
他想起靶场那个夜晚,陆空捧着他的脸,说出的那句近乎残忍的话——“只有班长走了,才能把你心里最后那棵杂草连根拔起……你的心里,才能开出最美的花来。”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被彻底点醒的茫然席卷了雷啸,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楚登科,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猛地抬头,望向旅部大楼的某个窗户——那里,陆空的身影静静地立在窗后,隔着玻璃,沉默地注视着楼下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暴。
两人的目光,在混乱的空气中对撞。
雷啸看到了陆空眼中深沉的痛楚,也看到了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托付般的期望。
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仿佛被瞬间抽干了。
“啊——!”
雷啸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猛地挣脱了楚登科的手,却不是冲向大楼,而是像一头被彻底击垮的野兽,转身,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快点去!把他给我拉回来!多去几个人!这家伙力气可大了!”周正武连忙推搡着身边的众人去追。他重重叹了口气,看向楚登科:“老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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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楚登科摆了摆手,阻止了他后面的话。他抬头,望向陆空所在的那个窗口。陆空的身影已经不在那里了。楚登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和沉重:“随他去吧。雷啸……需要时间。”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仿佛自言自语,“我们……都需要时间。”
为了确保不再出任何意外,周正武最终还是下令将雷啸关了禁闭,直到陆空退伍手续全部办完才能放出来。这样,陆空终于有了时间回靶场收拾行囊。
他站在营房里,环顾四周,目光从斑驳的墙壁滑到那张磨损严重的木桌,再到那张他睡了整整三年的铁架床。十二年的军旅生涯,最后能带走的,不过一个背囊和一个携行包。他一件一件收拾着,动作很慢,像是在和每一件物品告别——叠得方方正正的旧军装、磨得开裂的外腰带、褪色的战术手套、那本翻烂了的《伞降技术手册》……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一段记忆,而现在,它们都将被装进这个行囊,成为过去。
时间到了。
接他去车站的吉普车已经停在营房外的碎石地上,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在寂静的靶场格外清晰。掌门兴奋地围着军车打转,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它似乎永远分不清离别和重逢的区别,只知道军车来了,人就该走了——或者回来了。
沈凯阳站在车旁,看着已经卸下肩章、领花和大檐帽军徽的陆空,喉咙发紧。阳光照在陆空身上,春秋常服领口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沈凯阳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猛地别过脸,用力眨了眨眼,可再转回来时,声音还是哑了:“陆班长,你真的……不和雷班长见最后一面了吗?”
陆空微微怔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透过沈凯阳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神情,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不了。”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将他琥珀色的眼睛映得透亮,像是盛着融化的金子。
他抬手拍了拍沈凯阳的肩膀,又看向站在一旁的项北方和陈昊宇,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凯阳,北方,还有昊宇,我走了,你们也一定要当一个好兵。”
他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好像这句话已经足够重了,重到能压住所有未出口的告别。
吉普车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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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秋风灌进车窗,带着靶场特有的泥土和草木气息。陆空坐在后排,摇下车窗,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那些他亲手加固的崖壁、那些他和雷啸一起挖过的壕沟、那些他们曾经并肩站立过的靶位……群山在视野里后退,像是时光在倒流,又像是记忆在一点点剥离。
忽然,一只大鸟从山坳中振翅飞出,巨大的羽翼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它飞得很低,几乎擦着吉普车的车顶掠过,近到陆空能看清它翅膀末端的黑羽,能看清它修长的脖颈,能看清它头顶那一抹刺目的红——
是丹顶鹤。
陆空像是被电流击中般猛地弹起,半个身子探出车窗,风灌瞬间进他的领口袖管,吹乱了他的头发,可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鹤飞去的方向。他忽然笑了,笑得胸腔都在震动,眼眶通红,用尽全力冲着靶场的群山大喊:“我就说有丹顶鹤!我就知道!一定有只丹顶鹤!”
喊声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哽咽。他朝着那个方向,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挥动手臂,幅度大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甩出去,仿佛要将所有未说出口的眷恋、不舍、期望与证明,都融进这最后的挥手致意里,抛给风,抛给山,抛给那个被禁闭室铁门关住的人。
吉普车越开越远,靶场的轮廓渐渐模糊成一片青灰色的影子。
这里确实不是丹顶鹤的主要活动范围。但偶尔,也会有偏离航线的鹤误入这片山坳。
如今,它飞去了它该去的方向。
而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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