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泓上人缓缓摇头，面上有说不出的沉痛之意，低声道：“随他去吧，那也是你普智师叔最后遗愿。世事多苦，又有几人能看得开呢？阿弥陀佛……” 静得可怕！ 悠悠晨钟，沉沉暮鼓，须弥山沐浴在缥缈云气之中，从初升的旭日到傍晚的残阳，天际风云变幻，白云苍狗滚滚而过，时光终究不曾为任何人而停留。 千万人来了、相聚，万千人散了、离别。 鬼厉，又或是当年的张小凡，再一次进入普智神僧法身遗体所在的那间小屋，又过去了一日一夜。在这期间，那个小屋之中没有丝毫的动静。 残阳如血，映红了西边天际的晚霞，远远望去，云彩的边缘上似还有一层细细的金光，十分美丽。天地美景有时本在身边，只在你看与不看，有心与否。 “你在看什么？”突然一个声音从他身边响了起来，法相从自己思潮中醒来，见是普泓上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到这个庭院里，正站在自己身旁看着自己。 普泓上人微笑道：“区区俗礼不必在意，倒不知你从那西天晚霞之中，悟出了什么？” 普泓上人点头道：“这天地万物，皆有其本身命数，虽千变万化终有不可违逆天命之道。你能从这日升日沉间领悟到这一层道理，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说罢，法相低下头去，合十念佛。 法相道：“是，弟子见这时光飞逝，旭日西沉，光阴不再，心头悲伤困惑，所以请问师父。” 法相微感困惑，不知普泓上人所言何意，只得应了一声，道：“不错。” 法相身躯一震，心头若有所动，一时竟不能言语，面上有思索之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终究完全落山。过不多时，只见一轮明月缓缓从东天升上，月华如水，耀耀清辉，洒向人间。 而须弥山顶小天音寺里，那个小小庭院之中，师徒二人一言不发，安静地站在庭院里，在轻轻吹过的山风中，静静地站着。 法相面有喜悦之色，踏前几步，走到小院正中，仰天望月，只见月华耀眼，直洒在他月白僧袍之上，直如霜雪一般。 普泓上人眼中满是欣慰之色，此刻望着跪在身前的徒儿，纵然他早已是修行到了宠辱不惊的境界，脸上也一样浮现出真心欢喜的神情。他伸手轻轻抚摸法相头顶，连说了三字，道：“好！好！好！ 法相一怔，抬头向普泓上人望去，道：“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弟子不大明白。” 法相大惊，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普泓上人拦住，道：“此事并不急于一时，你也不必着急。” 法相一怔，道：“什么？” 一日一夜了，在那其中，面对着普智师叔，鬼厉到底干了些什么？ …… 什么都没有发生。 普泓上人深深呼吸，正想开口说话，忽然感觉身后动静，转头一看，却是法相轻拉他的袖袍，看见普泓上人转过头来之后，他以目示意，却是向着鬼厉身下。 这一日一夜里，谁也不知道在鬼厉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鬼厉慢慢地将目光从普智法身上收了回来，看向普泓上人。普泓上人心头一振，只见鬼厉面容惨白，容颜疲倦，虽是在这里不过坐了一日一夜，却仿佛面有风尘沧桑，已经历了人世百年。 鬼厉缓缓站起身来，但起身之际，忽地身体一颤，竟有些立足不稳。法相与普泓都是眉头一皱。法相正想上前搀扶的时候，鬼厉却已经重新站稳了身子，深深吸气，然后再一次站直了身体，面对着普泓上人。 “大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亡者入土为安，你将他……普智师父的法身，火化安葬了吧！” 鬼厉惨然一笑，向盘坐在微光之中的普智望了一眼，面上肌肉绷紧又放松，缓缓道：“我与这位大师当年不过一夜之缘，却曾经跪拜在他身前，心甘情愿地向他叩头，唤他‘师父’。他救过我，也害了我，但无他便无我，死者已矣。我虽不是佛门弟子，也素知佛家最看重转生，他临死也不肯入土，可知他心中悔恨……” 普泓上人与法相同时在他身后，对着他的背影合十念佛。普泓上人道：“张施主宅心仁厚，感天动地，老衲在这里替过世的不肖师弟普智谢过施主了。老衲谨遵施主吩咐，稍后就行法事火化师弟法身，加以安葬。只不知在此之前，施主可还有什么交代吗？” 鬼厉缓缓转过身子，又一次看到了那张苍老而痛苦的脸庞。这张容颜，他一生不过见到两次，十数年岁月光阴，刹那间都涌上心头。 他是鬼厉，又或是张小凡，谁又知道呢？ “噗！” …… “师父，您……安息吧！” 修行如普泓、法相，一时也愕然无言，只看着鬼厉走出了这间小屋。一片静默中，法相叹息一声，道：“他、他实在是有大智大慧，大仁慈悲心啊！真是世间奇男子，阿弥陀佛……” 普泓上人一声微带讶异的惊呼，令法相也吃了一惊，连忙顺着普泓上人的目光看去，顿时也是身躯为之一震，满面诧异之色。 眼看这风化速度越来越快，法智的整个身躯即将消失，普泓上人眼角含泪，合十道：“师弟，师弟，你心愿已了，师兄亦代你高兴。从今后佛海无边，你自己保重吧。” 冥冥远处，仿佛有佛家梵唱，幽幽传来。 “轰！” 玉冰盘在一片豪光之中，从原地缓缓升起，在这异宝旁边，银白色的粉末飞尘飞舞，若有灵性般追随而来。原来的屋外庭院里，鬼厉默然站在其中，仰首看天，满面泪痕。 鬼厉凝视着点点烟尘，紧咬牙关，几乎不能自已。 远处，山风吹来，无数烟尘随风飘起，在半空中飘飘洒洒，被风儿带向远方，终于渐渐消失不见了…… 悠悠钟声又一次在须弥山上回荡，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 晨雾将散未散，流连在天音寺外，空气中有些潮湿润气。早起的僧人做好早课，打扫庭院，将昨夜掉落的树叶轻轻扫在一旁。 钟声飘荡，指引着山下之人，也盘旋在寺庙中唤醒了沉睡的人。 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心入睡，平静醒来？便是在睡梦之中，他也安宁无比，连梦寐也没有，只是沉眠，安静地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