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越初来异世时是仲夏时节,时间不紧不慢转眼到了初秋。 脑子里的系统音时常提醒苏越记得完成任务,她琢磨了下,感觉也是时候和邬修开口了。 邬修坐在地上,一只腿散漫撑起,他见苏越似乎有话要讲,便将腿放下,坐得端正了些。 “我还未曾与你说过我的身份,我其实是——” “什么?你猜到什么?”苏越惊讶抬眸,看向邬修。 “你虽然每次来都特意换了平民衣裳,但你的气度举止都绝非常人。有能力在皇g0ng行走,还能来这么多次,身份必定不简单。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你和那个人面容有两分相似。以及你躲在柴堆里的那天,你的反应不单单是遇见情事的尴尬,还有另一种因素让你难堪别扭,因为你撞见的是亲人的情事。所以,你应该也是莺南的某位公主。” 邬修看苏越的表情就知道都被他说中了,他转过身,正面面向苏越,身t微微向前,看着苏越的脸,眼睛极亮:“那么,你是几公主?” 邬修更进一步:“你的名字?” 得到答案,邬修满意地往后靠回墙壁,嘴唇细微嚅动,似乎在轻念新知的名字。 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排斥她皇族的身份。 苏越愣了一下,立刻答应:“好。” 邬修一幅‘你敢不知道’的小表情,苏越嘴角微g,又立刻压住,眼睛含笑回:“当然。” “邬修。” “邬修。” 邬修15岁起便被送到莺南做质子,两三年来都过得不好,时常被长公主nve打,想来已是很久没人好好地叫过他的名字了。 看来她今日不仅仅是要向自己袒露身份,还有别的事情。 “邬修,如果……”苏越抬起眼,慢慢开口,“我是说如果,日后你有机会成就一番霸业,届时你若向莺南复仇,可不可以给莺南皇族留个t面?” 但她说的内容却不让人高兴,邬修的脸se变了,仿佛有一片乌云飘来遮住明朗容颜,嘴角原先向上的弧度也朝地面垂去。 苏越也不想强b他作出承诺,安静陪邬修坐了会儿,起身离去。 长公主痛骂邬修的话语最多,邬修却没被激怒。 可不管莺南王族再怎么骄傲高贵,临危不惧,莺南都注定要被乌国吞并。 邬修看着眼前五位与苏越眉眼各有相似的莺南王族,想起他对苏越的承诺。 苏越自修行以来,便决心摒弃前尘,做一名真正的出家人,她刻意不让自己过多地想起在莺南王g0ng的日子,但今夜她的心似乎有些不受控制,掩压心底的回忆在不安挣扎。 她很清楚自己在为何悸动,只是她不愿多想,不敢深思,怕想得多了,某些汹涌深刻的情绪会从内心最深处涌上来。 漆黑的夜空似乎被苏越望出了故障,越来越多的细小白点簌簌落下。 岁寒山,下雪了。 不过一杯鸩酒,莺南王族何曾惧怕,她们互相道别后,t面矜傲地饮下,相拥而去了。 天上莺南红星的最后一缕光芒,于日出前湮灭。 他独自走进苏越寝屋,轻手轻脚地察看里面事物。 但从他踏进房间的第一刻,他就知道这屋里不止有他一人。 他没等多久,一个小g0ngnv慢慢挪出来,她惊惶看邬修一眼,立刻收起目光,乖巧害怕地站着。 小g0ngnv磕磕巴巴地答:“奴婢是、是四公主的侍nv,在此处,是、是打扫四公主寝房。” 邬修估计她是后者,而且他还觉得这小g0ngnv的声音有些熟悉,似在何处听到过。 g0ngnv再度抬眸看了邬修一眼,像是对他的话语不满,但忌惮他的身份,很快压下脸庞,她说:“可是公主还会回来!而且、而且我也很想她……” 同时他也想起了这声音,是那日叫走苏越的g0ngnv。 乌国大胜,乌国皇帝整顿军队,凯旋回国。 苏越花了两三天收拾自己的情绪,重回云淡风轻。 起先苏越以为,她的任务结束,理应在几天后被送回自己原先的世界。 毫无动静。 就这么磨着磨着,过了一月,苏越到最后看清并接受了自己被留在这个世界的事实。 清晨早起,接取露水烹茶。 饭后小憩,醒来修习道法,识药草,炼金丹。 苏越日日清修,得心静,得t强,得术jg,得学深。 它要苏越去拯救莺南难民。 系统惩罚不听话的苏越,让她的肚子疼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苏越昏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沐浴,洗去身上的黏腻,身t已经好了。 苏越不想听系统的话,但会听师傅的话,元清真君没说缘由,只告诉苏越,说她修行多日是时候下山历练。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人间的变化如沧海桑田,如今已处处不同。 莺南的牡丹王旗倒了,被践踏踩入h泥。 然而那些开放城门迎接乌国的莺南平民却没得到好生活,他们以为除去一位暴君,日子便有了盼头,哪知接替的,不过是另一位霸王。 那些流民衣裳褴褛,嘴唇缺水开裂,脸皮因暴晒发h,双手被麻绳紧缚,前后联接,所有的流民被绳子串成一串。 而流民只有一双草鞋,很多人的鞋底已然磨破,在他们走过之后的地面上,依稀可见淡淡血痕。 那些人没发现苏越,渐渐走远。 邬修的消息很容易找,沿途随便打听既知。 苏越一身素白杂灰道袍,提着一个食盒,立于军营外,安静从容。 苏越抱着一试的心态,毕竟她和邬修已经很久没见,当初送食疗伤的小恩小惠,他已经兑现,莺南王族si得t面。 她只想到了一样东西,尽力一试。 苏越被允许进入君帐,主帐的帷幔被卫兵从两边拉起,端坐在书案后的邬修第一次看见出家后的苏越。 苏越一手搭拂尘,一手提食盒,缓步走向邬修。 他再细看她的脸,就像白玉瓶一样,还真就是个出家人了,无悲无喜,素素无yan姿。 邬修正好整以暇地在看她。 她安静地走到邬修身旁,整理衣摆,端跪坐好,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一罐尚且温暖的汤,双手将那罐汤轻轻放置于书案上,尔后双手收拢,端坐好,抬起脸,眸se温柔无媚,看向邬修,语气淡淡,开口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邬修把苏越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态尽收眼底,多少猜出苏越来意,他想看看,这出了家的亡国公主能做什么来求自己。 未喝的汤,是了,是那日他尚未喝到的汤。 邬修侧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苏越,不急着回答。 邬修没让苏越等很久,他用鼻音哼出一个“嗯”,算是同意。 邬修从善如流张口喝汤,梨花白果汤,正是当初未来得及喝的那盅。 但他用嘴喝汤,眼睛却没闲着,一瞬不息地盯着苏越看,犹如毒蛇锁定猎物,也是苏越定力十足,丝毫不受影响,从头到尾无波无澜地喂。 “还请,善待莺南旧民。” “我已不是当日质子了。”邬修笑。 两人沉默对视,邬修正yu开口,营帐外突然有士兵通报,苏越最后看邬修一眼,无言退去。 几日后,乌国新帝下了一道旨意,莺南旧民解除奴隶身份,发回原籍。 渐渐地各地也都恢复了生气,沿街商铺开门迎客,生活陆续回到正轨。 苏越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走到了莺南王陵所在。yan丽面容,仿如昨日,一步步踏上石阶,想去看一看莺南王族的墓。 沿阶石板落了不少树叶,被风卷起,在地上打着小小的圈。 那是一个nv人,身材高大,t型矫健,眉宇英气,一身轻便武服,看得出是练武之人,而气质又另带一份儒雅。 nv人常年练武,感官敏锐,从苏越出现在走上第一个台阶时,便发现了她。 想来只能是眼前的陌生nv人所为,苏越行了个简单的道士礼:“请问你是?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苏越略微惊讶,她没想到会在莺南王陵见到灭莺南国的将军。 长空青日下,她们二人站在莺南王陵前,默默同看了一会儿墓碑。 裴雅风在一旁仔细观察苏越,只觉得苏越眉眼与先前见过的莺南王族相似,想起曾听闻莺南四公主出家修道,又看眼前人一身道袍,想必正是那位四公主。如今得见,果然是仙人之姿,不入凡尘,因此也理解了苏越面对亲人陵墓时平静的表现。 原来她是亲眼见识了莺南王族最后的傲骨,心中有所钦佩,今日是私下前来吊唁。 “多谢。”苏越向裴雅风道。 裴雅风看着苏越走下阶梯的背影,发觉她从出现到离开,不曾与莺南王族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有道别,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心里。 从王陵离开后的苏越看见战火后的人间,有因尸t堆积而引发瘟疫的乡村,有失去亲人千里投靠亲戚的幼童,有受伤难愈的病人。 带着幼童走过五个城市,亲手将小nv孩交到亲戚手中,又留下一些银钱。 苏越这般走了好几个月,但人生也许是个圈,她发现自己又走回了莺南王陵。 此时天se趋近傍晚,暗橘h的晚霞云像一匹布散开,苏越在稀薄光线中走上陵园。 倦鸟归林,然而一些黑se的乌鸦却徘徊不去,聒噪叫着。 似是对苏越的回应,原本晴朗的天幕挂上灰暗乌云,光线被y云吞入腹中。 没有束起的余发张牙舞爪地撩动,黑发在苏越眼前扑闪,时不时遮住她的视线。 苏越被风吹得踉跄,身形不稳,没站住往前一步,脚步移挪,右脚重新放下时却没有踩上她以为的实地。 她的身t和意识被风流水流裹挟着带走,像是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又更像是在无尽中迷失了自我。 她看见了自己。 但很快,她发现那并不是她。 两人悬浮相对而立,周遭是无垠深渊,彼此是唯一的可见。 两人眼神相交,霎那间神魂相聚,所有的前尘往事在这一刻真相大白。 苏越明白了,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是苏越,但她也是苏樾,她们就是一个人。 祂给了苏樾一个重来的机会,却不告诉苏越真相。 苏越猛地睁开眼,她的面前是生母与亲姐妹之墓,四周狂风仍未止歇,呼呼咆哮,像是在和苍天一起嘲笑她。 在这如天神发怒的怪象下,有一个人正在踏上莺南王陵的台阶。 狂暴的闪电间,忽明忽暗的视野里,苏樾看见突然出现在陵墓不远处的邬修。 大风吹动两人衣裳,裙摆飞扬。 邬修身处诡异气象仍旧从容不惊,却在听到苏樾的话后睁大眼睛。 这还是邬修第一次看见苏樾的眼里有那么浓烈那么深刻那么明显的情感表露,蕴含了无法言说的疼痛、恨、懊悔,撕裂她,指向他。 邬修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任何。 天上看热闹的雷终于打够了,轮到雨点落下。 她清楚地感知到雨点击身的碎痛,这场雨以一种很缓慢的速度在增强,苏樾迎着雨势一口气从陵园跑下,未曾发觉自己与守在阶下的裴雅风擦肩而过,消失在渐密的雨中。 她看得清莺南 是上辈子的苏樾真心懊悔,苍天给了苏樾一次重来的机会,可苏越却…… 邬修在那次雨夜后又失去了苏樾的消息,她就如同化身成水汽,和雨水混在一起,于雨停后消散隐没了。 莺南公主,当世唯有一位,天启的指向正是苏樾。 山脚下一间歇脚小栈里,找人的一个队伍途径此处,短暂休息。 店家给一行人客客气气倒茶,她听完领队的话,想了想,眼神悄悄往角落瞥去,她看这一行人来势汹汹,怕是不怀好意,回道:“我们这山野小地方,哪有您说的那样的大美人啊,没见过。” 店家上完茶,接着上su饼,架不住好奇,她又问了问:“官爷,你们找那姑娘是做什么呀?” “哎哟,那还真是大好事,不过这是真的吗?官爷您可别是逗小的寻开心。” “是是,我们这确实太偏了,一两个月都不一定有人经过呢。” “好的好的,官爷,您慢用。” 柱子后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帘帷遮面的人默默饮茶,对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她穿着粗布麻衣,竹篓里放着一个用布条裹起的长条物件。 “那些人都走了,我没提到你。” “不过姑娘,你除了不是出家人打扮,其他都很符合,你该不会真的是……” 店家想起那官爷说的当国师的大好事,但转眼瞧着nv子淡漠神情,不由琢磨,喃喃道:“……是啊,又如何呢?” 也许是和乌国祭司得到天启是同一时期,苏樾收到来自系统发布的新任务。 如今苏樾已知晓所谓的系统其实就是苍天的化身,而她不过是上天的一枚棋子。 邬修声势浩大地找人,苏樾自然知晓,只是她不想去,月余过去,不曾露面。 苏樾本就对莺南亲族怀有愧疚悔恨,可谓被系统jg准拿住软肋。 在桌子上放下一串铜钱,苏樾拎起竹篓,和店家打个招呼:“我走了。” 苏樾褪去麻衣,底下是灰白道袍,扯开布条,露出拂尘,弃了竹篓,恢复原姿。 守门的士兵急跑禀告,g0ng人层层交接,他们跑过一座座大殿,把莺南公主现身的消息呈报给帝王。 苏樾面前高大厚重的皇g0ng之门缓缓打开,门后露出恢宏庄严的大道。 苏樾道心平和,轻抬步缓缓走入。 在邬修得知天启后,他便命人着手在g0ng里建造国师楼,外观像一座高塔,屋檐层叠,气势恢宏。 正式受封国师那日,满朝文武恭敬等候,最高位的少年帝王面露微笑,眼神灼灼,一步步盯着自己的国师向他走来。 而在裴雅风的对侧,是乌国宰相杜高山,一位中年nv人,眼角略有皱纹,眼神充满智慧,儒雅娟秀,但又不失严厉。 经过宰相和将军时,杜高山和裴雅风都对苏樾微笑致意,苏樾轻略敛眸,淡淡回致。 苏樾走完最后一步台阶,在百官注目下,还是将手浅浅放在邬修掌上。她的手指轻轻落在邬修指上,肌肤刚一触碰,就被邬修接过去,握紧她的整个手掌,两人的t温互相交替,邬修抓得极紧。 繁琐的国师庆典结束,苏樾住进早早为她准备的国师楼里,她一踏进去,系统的任务也立刻灌进她的脑子里。 曾经的莺南皇帝是一位暴君,而统一各国的新君邬修却也一样喜怒无常,苏樾的任务就是要帮助邬修成为一位合格优秀的好皇帝。 她的思绪飘回过去,又放眼现在和未来,莺南的惨痛历史如在昨日,悲剧的根源在于王族的暴戾,没有邬修也会有其他人推翻莺南的统治,而如今的乌国若不加以改变,也终将迎来相同的结局。 苏樾身为一国公主,终究有所愧疚,为了莺南旧民,也为了苍生百姓,她决定答应系统,认真辅佐邬修。 然而国师的出现,就像是上天为他们降下的救星。大堂上,邬修给苏樾安排了一张椅子,国师参与听政,地位仅次帝王之下。 苏樾和邬修在御书房,两人之间摆着棋盘,已走了几局。 他说的对,苏樾确实是没有什么可以再用的,她一个国破家亡的前朝公主、一个受制于天的傀儡棋子,无所有,无可予。 苏樾微微摇头,视线垂在棋盘上,将手中的白子落下。 苏樾淡淡点头:“此局,陛下胜。” 他能感受到,苏樾虽坐在他身边,却好似离他很远,她的人在这,心却不在。 邬修指了指苏樾配在腰间的一枚白玉玉佩:“若你将这玉佩赠孤,孤兴许可以考虑考虑。” 如今身处乌国,苏樾很少去想莺南旧事,一是怕忆往昔心生愁苦,二也是自觉愧对家国。 每一位莺南公主都有一块生辰玉佩,莺南国灭,苏樾离g0ng出家抛却凡尘什么都不带,莺南的痕迹近乎泯灭,如今还与之有联系的,唯独这一枚她自幼年起便贴身佩戴的玉佩。 说罢苏樾未等帝王允许便自行退下。 夜里观星,苏樾望向天际,叹了口气,苍天要她改变邬修,可邬修却如顽石,冥顽不灵。 苏樾转过身去,露出一丝微笑,身处异国他乡,还能见到故人,让她心中一暖。 “多谢。”苏樾握了握小桃的手。 两人在院里安静地看了会儿星,苏樾正打算和小桃回去休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突然到来。 此刻夜se已浓,小桃忍不住开口:“现在吗?现在已经……” “你先回去睡吧,无事,不需担忧。” 苏樾独自一人,随g0ng人引路,走进茫茫夜se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