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掠过愈发逼近零点的挂钟, 洛安望着厨房。
那个小女孩的背影正踩在板凳上,她的脚尖踮得高高的,胳膊与腰背也?很用力地绷直, 但即便如此, 她这个个头想把吃空的面碗放进水槽, 还是没法?仿照成人那游刃有余的姿态……
尽管她已经很努力了,但为了确保手里的大碗不脱落、撞击到底部, 完成“吃完面条后把脏碗放进水池清洗”的步骤,她依旧不得不……吭着头往水槽里爬。
因为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比他的女儿还要幼小许多?。
做什么事情都显得很费力,做什么事情却又拼尽全力的。
毕竟这是……“一定要完美结束的生日”。
她对这一天曾有多?期待呢,期待到死去的过程都抛下了,唯独还记得要来找“约定好要来参加的朋友”, 一定要带着他们前往“生日派对”……
洛安看?向她不断往上踮起、暴露在空气?中的脚心。还沾着零星的血迹。
“呼……呼……接下来我要洗碗!因为派对的主人有权清理好自己派对上的废弃物品,我是主人所以才——大泥巴怪,你再等等吧?”
小孩已经半爬进厨房水槽了, 被摸索着打开的水龙头并没有帮到她多?少,稀里哗啦的自来水淌出?来, 被拽下的洗洁精瓶子在水槽里和碗嘭嘭乱撞,淹没了她半是炫耀半是逞强的嘟嘟哝哝。
要完成从电视上看?来的“派对主人公”的职责, 所以必须要先把碗洗干净才行, 而且这样才能在新交的朋友面前显出?帅气?强大的风范……恐怕她就是这么想的, 已经把“洗碗”本身视作了什么“主人公的特?权”吧。
尽管她从未洗过碗, 也?根本搞不懂这栋现代?小别墅的水龙头开关, 趴在水槽里折腾洗洁精的样子像是要跟碗打一架。
洛安并没有去帮忙。也?并不想帮忙。
他只是静静望着那个小孩。
说来奇怪——他很清楚, 那个小孩,是小安各, 但并不是他的“小妻子”。
他的妻子可没这么稚嫩,她不会?试图用“主动?洗碗”来证明什么领地权,永远是直接丢给?他干的,他干活时通常趴在沙发抱着抱枕看?电视,像极了懒洋洋的大猫。
偶尔还会?扯高嗓子催他给?她削苹果、倒汽水、弄点零食,十?足十?的贵族大猫猫做派,就差头顶再加上一顶呢绒小帽、脚底下再加一只丝绒绸垫子了。
而那边那个吭哧吭哧在水槽里奋斗、嘴上还嘟嘟哝哝闲不下来的……该说是小刺猬吗?还是呆头呆脑的小狗?
不。
他看?她时的确会?觉得这孩子“可爱”,但却不会?下意识将她幻视为毛茸茸的动?物,生出?“宠爱”的冲动?来。
洛安只是旁观她独自洗碗,视线划过她手臂上的旧划痕、后背有些不服帖的衣料、嘴角还未擦净的油渍与脚心还未干涸的血点……这些痕迹引导他分析出?这个五岁小孩曾真实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没耐心的保姆、无人看?管的生活、糟糕的卫生习惯与一个专横暴力的父亲……
洛安冷静地看?在眼里,心里从未停下分析。
也?从未生出?过对待自己心仪异性的“痛惜”。
因为那不是他的妻子。那只是“小安各”而已。
是的,他看?清了,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就像“小斗笠”其实并不是安各笑嘻嘻挂在嘴边的“小老婆”一样,他们理论上的确是同一个人,但实际上——
不同厚度的阅历,不同长度的时间,不同的人际环境与不同的处事态度……
小斗笠会?因为一个“姐姐要杀我”的可能性软弱地落下眼泪,但洛安的眼睛早在七年半前的某个夏夜……就彻底干涸了。
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原来这样简单,他此前竟然一直没有想通,果然还是被阴煞疯癫的本能影响了吗?又或者他太依赖自己的眼睛……
不是没人骗不过阴阳眼的,今晚妻子就给?了他一个隐形的火辣辣的巴掌,哪怕她本尊当?时还处于?昏迷中。
在她面前,他永远那么愚蠢。
十?年前他就会?被她一些轻飘飘的轻浮话骗去恋爱结婚,笃信她每个画大饼的承诺,什么“工作完了就陪你”“只要有空就一起去旅行”……这七年来他自以为成长了,其实又被她的心声再次蒙骗、将其信以为真、做尽了自怨自艾的蠢事……
他怎么还有自信,不被她第无数次欺骗呢?
承认吧。
在她面前,他无计可施。
她对他做任何事,他都是毫无抵抗力的,任何事——追求他,远离他,说爱他,说不爱他,喜欢他,抛弃他,甚至——
杀了他。
【为什么?】
洛安再次想到那抹红影。
他曾经那么、那么努力地遮蔽妻子探查真相的动?作,这是因为“如果妻子知道了会?怕”吗?
怕什么?这只是他私自“如果”的假设而已,安各明明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啊。
最怕的……是他自己。
他忘不了那个夏夜。那件猩红的嫁衣。
他需要重现成千上万次的死亡现场才能克服自己对红影的恐惧心,可如今,光是试图回想一下盖头下那张脸……他依旧……
【为什么……你?】
不。
洛安轻轻摸了摸心口,压住那道快翻涌迸开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