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十七年的秋,郢都的铜匠铺总飘着股怪味。不是寻常的铜腥气,倒像泡了血的艾草混着烂泥里的腥甜。我蹲在门槛上啃冷馍,看阿爹蹲在青铜鼎前搅铜汁,额角的汗珠子掉进去,腾起一团绿莹莹的烟。 "九歌,把蜉蝣粉递来。"阿爹的声音闷在鼎里,震得我耳膜发疼。我捧着青瓷罐绕过满地铜胚,见他正用铁钳夹起块碎陶片——那陶片上模模糊糊刻着张人脸,眼窝子深得能塞进我的拳头。 "阿爹,这是..."我凑过去,被他沾着铜锈的手一把拽到身后。他的手凉得像冬天的井水,指节上全是烫伤的疤,"这些器物会说话。"他凑到我耳边,呼出的气里全是铜锈味,"等它们开了口,你得往东南跑,跑得越远越好。" 我还没问明白,巷口突然炸开一片喧哗。几个穿玄色深衣的人冲进来,为首的举着块木牌,上头写着"大司命"三个朱砂大字。"殷无咎!"那人甩了甩袖子,"有人告你私铸巫器,用活人血祭鼎!" 阿爹的身子晃了晃。我看见他后背的衣裳早被冷汗浸透,可他还是挺直了腰杆:"大司命明鉴,小匠只铸农具、礼器,哪来的巫器?" "还嘴硬!"大司命甩袖指向门外,"昨日西市车裂的令尹大人,尸身缺了半张脸——你鼎里煮的,可是他的残魂?" 我心里"咯噔"一下。三日前我跟着阿爹去收铜料,路过刑场,确实见着辆马车停在青石板边。车帘掀开时,我瞥见车厢里堆着半张人脸,皮肤青得像泡了水的蓝布。 阿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记住,每月十五,用蜉蝣粉擦鼎耳。等鼎里的水干了..."他的话被大司命的人拽住,玄色衣裳扫过我的脸,带着股子腥气。 那天夜里,我在柴房听见外面传来鼎沸声。我扒开窗纸,看见阿爹被绑在夔纹鼎前,鼎里烧着滚水,水面浮着他染血的衣裳。大司命举着根青铜剑,剑尖挑着块符纸:"殷无咎,你私通巫蛊,按楚律当烹!" "慢着!"阿爹突然吼起来,"这鼎是我铸的,要烹先烹了我!"他挣扎着往前扑,锁链哗啦作响,"九歌!跑!往东南!" 我连滚带爬往外跑,身后传来鼎盖闭合的闷响。等我跑到巷口,回头看时,鼎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水面浮起张人脸——正是令尹大人缺的那半张。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听见阿爹的声音从鼎里传出来:"九歌,记住,鼎耳上有..." 后来的事我记不大清了。我只记得自己在雨里跑了整夜,鞋都跑丢了,脚底板全是血。等天亮时,我蹲在乱葬岗,怀里揣着阿爹塞给我的半块玉珏——那是他铸第一把剑时剩下的料,刻着朵六瓣梅。 十年后,我成了楚国的司巫。这十年里,我跟着云游的巫祝学驱邪,跟着老医仙辨百草,最狠的是在苍梧山跟个老铸剑师学铸剑——他说,要破局,得先懂局。 我是在秋末回的郢都。城门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被车辙压得坑坑洼洼,可青铜坊的位置立起了座朱漆宫殿,门楣上挂着"承天运"的鎏金匾。我攥着怀里的玉珏,顺着记忆找,终于在宫殿后苑的暖阁里看见了那口鼎。 夔纹鼎比十年前更大了,鼎身的符文闪着幽光,像无数条小蛇在爬。我凑近些,听见鼎里有细细的哭嚎——是阿爹的声音,带着十年前的闷响:"九歌...九歌..." "司巫大人!"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我转身,见个白胡子老头捧着竹简,"我是太史令,等您多时了。" 太史令的竹简是用血写的,边角还沾着褐色的渍。他翻到中间一页:"当年殷师傅铸的不是巫器,是镇魂鼎。"他的声音发颤,"楚王要祭剑,用童男童女的魂魄养剑气。殷师傅在鼎里下了噬魂咒,要把那些孩子的魂儿锁在鼎中,不让他们成了剑的养料。" "那为何..."我想起当年的惨状,"要烹他?" "楚王动了杀心。"太史令指了指鼎,"他说殷师傅妖言惑众,要当众烹死他立威。那口鼎,本是殷师傅为楚王铸的礼器,后来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我捏紧了玉珏:"太史令说解咒需三样东西——铸剑师的眼泪、仇人的血,还有..." "鼎耳上的。"太史令突然顿住,眼神慌乱地往门外瞟。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扎进太史令的咽喉。他捂着脖子踉跄两步,血沫子溅在我脸上。我扑过去扶住他,他却用最后一口气指着鼎耳:"看...看那道裂纹..." 我抬头,见鼎耳内侧有道细缝,像被人用剑劈过。凑近一瞧,缝里卡着块碎玉——和我怀里的半块玉珏严丝合缝! "快走!"太史令突然推开我,"楚王的卫士来了!"他踉跄着往门外跑,却被冲进来的甲士刺穿了胸口。 我抱着太史令的尸体滚进地窖。头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卫士的吆喝:"搜仔细了!司巫通巫蛊,格杀勿论!"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地窖里霉味刺鼻,我摸黑扒开墙角的杂物,终于在块破砖下找到了半卷帛书。展开一看,是阿爹的字迹:"九歌,若你见此信,说明鼎已现世。鼎耳上的碎玉是钥匙,需用你的血开。铸剑师的眼泪是你出生时落的泪,我收在鼎足的暗格里。仇人的血...是楚王的血。" "哗啦——" 地窖的盖子被掀开。我抬头,看见几个甲士举着火把,为首的是楚王的贴身护卫:"司巫大人,楚王请您去看鼎。" 我攥紧玉珏,跟着他们上了地面。月亮正圆,照得鼎身的符文泛着冷光。楚王站在鼎前,穿着玄色王服,腰间挂着块羊脂玉——和太史令说的"仇人的血",该是他吧? "殷九歌。"楚王冲我笑,"听说你成了司巫,倒会装神弄鬼。"他挥了挥手,"把鼎耳的碎玉取出来,我要看看这镇魂鼎到底有何玄机。" 我摸出玉珏,一步步走向鼎。鼎里的哭嚎突然变了,变成了阿爹的声音:"九歌,别信他!他要取你的魂!" 楚王眯起眼:"怎么?怕了?" "我不怕。"我把玉珏按在鼎耳的裂缝里,"阿爹说过,这鼎是用来锁魂的,不是用来害命的。"我咬破手指,血滴在玉珏上,"铸剑师的眼泪、仇人的血、鼎耳上的钥匙——这三样,我都有了。" 玉珏"咔"地一声陷进鼎耳。鼎里的哭嚎突然拔高,像无数只手在抓挠鼎壁。楚王的脸色变了,他后退两步,腰间的羊脂玉突然裂开道缝。 "不!"他吼道,"这是朕的王印!" "这是你用童男童女的魂铸的王印。"我想起阿爹的话,"当年你逼死那些孩子,用他们的血养剑,用他们的魂镇运。可阿爹知道,真正的镇运,是人心。" 鼎里的哭嚎突然变成了呐喊。我看见无数小影子从鼎口飘出来,有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有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子,他们围着楚王打转,嘴里喊着:"还我命来!" 楚王的王印"啪"地碎成齑粉。他瘫坐在地,浑身发抖:"你...你做了什么?" "我解了阿爹的诅咒。"我捡起地上的碎玉,"阿爹说,这鼎本是镇魂的,可你把它变成了吃魂的。现在,魂儿们自由了。" 楚王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看见他的身体正在变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那些小影子扑上来,啃食着他的魂魄,边啃边喊:"不够!还不够!" 等一切平静下来,鼎里的哭嚎停了。我摸了摸鼎身,符文已经褪成了淡灰色。阿爹的声音最后一次在我耳边响起:"九歌,去东南吧。那里有座山,山脚下有片竹林,竹林里有口井,井里的水...能洗去铜锈。" 我离开了郢都。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眼那口鼎——它静静立在月光下,像块被岁月磨平的老玉。风过处,我仿佛又听见阿爹的声音:"记住,器物不会说话,说话的是人心。" 后来,我在东南的山脚下找到了那口井。井水清得能照见云影,我蹲在井边洗了把脸,脸上的铜锈簌簌往下掉。井里倒映着我的脸,不再是当年那个沾着铜渣的小娃,而是个眼角有细纹的司巫。 我把半块玉珏扔进井里。玉珏落进水面的瞬间,井里泛起层层涟漪,像是谁在笑。我摸着怀里的青铜剑——那是用阿爹留下的铜料铸的,剑身上刻着六瓣梅。 从此,江湖上多了个走南闯北的司巫。有人说我能驱邪,有人说我会铸剑,可我知道,我最会的,是记住那些被遗忘的声音。 就像阿爹说的:"鼎会老,铜会锈,可人心啊...总得找个地方,好好存着。"喜欢新编民间故事大杂烩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新编民间故事大杂烩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