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苏看在眼里,居然有一种无能为力时的感同身受。
“你为什么不用承影剑?”
游苏忽地问道。这两个承影尊者,为何一个用春蝉剑,一个用从霍元狄那里缴获的阔剑,却唯独不用自己温养的本命仙剑?
那怪物闻言,也停止了哭泣。她的双眼无神,似乎才想起,自己还有一把剑,一把属于她的剑。
“你还留着这双手,不就是为了握住它吗!!”
游苏嘶吼着,试图唤醒这头怪物的斗志。
是啊……
我全身都腐烂成泥,却还偏偏留着这双剑骨天成的双手……
不就是为了握住承影剑吗?
“因为你不配。”
女剑仙的言语,如这冷雨一般寒人心脾。
游苏却回头瞪了高高在上的她一眼,这双漆黑的瞳让女剑仙都为之一顿。
而就在这一瞬间的空档,游苏如蓄势待发的猎豹一般飞跃而起,瞬间就到了那怪物的身边。
他将割开的手腕悬于怪物的头顶:
“你想要亲手报仇,就张开嘴!!”
怪物对着这双墨瞳,它只错愕了一瞬间,就张开了满是黑黄牙垢的巨口。
天上雷霆一闪,女剑仙心中凛然,她玉手轻甩,春蝉剑瞬间脱手而出,以破碎虚空之势径直飞向游苏的后背。
殷红的血混着雨滴落入怪物的口中。
在那个万籁俱寂的夜里,游苏面对强大的凌真人束手无策。他曾期望能来个人帮帮他,是太岁给予了他绝地反击的力量,当时的他并不知情,还以为这是天道垂怜。
而现在,他也将成为垂怜别人的天道!
这头邪祟只要成为他的眷属,就还能续上她的命!
怪物的下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着,不远处的土堆开始松动。
一道翠光闪过,一块巨型玉石破土而出!
就在春蝉剑即将洞穿游苏脊背的瞬间,它在距离游苏后心一寸的位置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因为一把无形的剑挡在了它的身前。
春蝉剑的品质仅在仙剑之下,所以它才能斩断霍元狄的阔剑,但它斩不断真正的仙剑!
承影尊者握住剑柄,翻身将游苏护在身后,而春蝉剑则被她一击打的倒飞而出。
女剑仙接住春蝉剑,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属于承影尊者的战斗,现在才真正开始。
“你侵蚀了我千年,害我酿成大祸,害我成了千古罪人……但你还是成功不了,因为我是人,你是邪!”
承影尊者在千年的腐蚀中忘记了很多事情,只记得要壮大宗门的执念。但握住承影剑的瞬间,就想起了身为尊者的一切。
“你可以偷走我的样子,你可以偷走我的承影剑法,但邪魔……永远偷不走我的剑意!”
风雨骤停,雷电消弭,天地之间,顿时变作一片灰白。
承影尊者的手中只有一把剑柄,在地面上隐隐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
她将剑柄高举头顶,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像是天地间最极致的圆。
游苏木讷地看着这一剑,耳廓中有轻轻的“嚓”的一声。
空间仿佛都微微一震,但不见变化,然而猝然片刻,高耸入云的山峰就在一阵飓风中悠悠倒下,平展出光滑平整的山体。
女剑仙躺在地上,化作了一滩脓水溶于大地。
这是邪祟死亡时的特征,它们的死不会留下痕迹。
天色渐暗,长剑又归于无形,暮色逐渐收拢,天地间一片肃穆。
怪物回头望着游苏,轻轻咧开了皲裂的嘴角。
“你们不是我的弟子,他们都死了,死在了千年前。”
游苏迟疑半响,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安慰的话卡在喉咙,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至少有三道我抗衡不了的气息接近这里,我的时间不多了。”
游苏看着承影尊者,竟觉得这个怪物有些慈眉善目。
“你身上的传承不比我差,你有一个好老师。你既不为承影剑法而来,那是为了什么?”
“承影剑,还有……当年的真相。”游苏坦诚直言。
承影尊者随手一抛,剑柄在空中几个回旋,落在了游苏的手中。
“一如我问过你的问题,我修行不是为了追寻飘渺长生,自然握的是有形剑。其实承影就是有形之剑,无形不过是我装神弄鬼做的噱头。机关在剑格上,轻轻按下,薄刃便会脱鞘而出,杀人无形。”
游苏听着承影尊者的讲述,不知为何有些心痛。
原来这个背负了残酷命运、千年苦难的绝顶女剑仙,也有幽默的一面。
“为它找一个好主人。”
暴雨已经停歇,承影尊者看着远天上亮起的光,整具身体都开始融化。
她伸出那双美到极致的玉手,轻轻一点,一点青光直入游苏的额头。
“我杀了那么多人,现在终于杀了我自己……我也终于可以下去陪他们了……救世这种事,对我还是太难了……”
声音缓缓消散,一如逐渐消融于大地的承影尊者。
游苏内视识海,金螅形成的那张金纸之上,眷属那一栏下,一个挂着恬淡笑容的英气女子画像渐渐消散,而一个同样英气十足的画像取而代之——
是何空月的脸。
三名威武不凡的洞虚尊者接管了战场,挽住了这天倾般塌下来的半山。
这场大雨来的快,去得也快。
躲藏在四处的剑修们欢呼雀跃,自己的命终于得救。
“这将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雨了……”
伏采苓看着灰蒙蒙的天,缩了缩身子离开了。
……
一道青光逐渐笼罩了游苏的识海,将他的意识整个拖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之中。
宗主捡回来一个黝黑乞讨的女孩,告诉她往后要跟着他好好修行。
她以为自己是被发现的蒙尘明珠,其实是今年承影剑宗招收的弟子严重不足,宗主迫于无奈,只能找了个小乞丐滥竽充数。
不过虽然如此,对于一个小乞丐而言,宗门里的生活还是非常惬意的。
她每日跟着练剑,虽然笨拙,但也认真。
日复一日,她才知道宗门一日不如一日,也才知道这个亦师亦父的宗主,是多么渴望将宗门带到那飘渺的神山上。
当时的五洲没有神辉石的保护,除了神圣的神山,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被邪祟入侵。
她得知此事,为报知遇之恩,练剑更加刻苦。
随着对承影剑法的深入,她竟觉得自己越发的契合这门剑法,好似自己真的是为之而生的天才。
她觉得,这可能跟她以往的经历有关。
她其实不是乞丐,她是方圆几里有名的贼,专偷富人的钱,然后接济比她更弱的弱者。她身形很小,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人抓得住她。原来无形中,她已经深得承影的奥义。
她看着自己从密室中偷偷取出来的承影剑,第一次有了握住它的冲动。
第二日宗主便力排众议,将承影剑交给了她。
从此,她一飞冲天。
她以绝世之姿,带领承影剑宗上到了梦寐以求的神山。
替宗主完成理想,她便开始完成她自己的理想,她要救世。
劫富济贫,她从小就是这么做的不是吗?
她开始在中元洲的海岸诛杀邪祟,成了战功赫赫的女剑仙。
这时有关她以前是小偷的传闻越来越多,但不是歧视,而是崇拜。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成功了,小时候偷窃时的提心吊胆,即将帮助她成为风光无限的救世主。
在所有人都不敢接受的出海任务前,她毅然答应了。
那是一艘巨大的船,驶向了没有人踏足过的海域。
就在即将返航之时,他们见到了真正的邪神——梦境之主。
在祂的面前,所有人都陷入了癫狂,开始自相残杀。她知道,所谓的救世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靠着惊人的意志力活了下来,并独自返航。
彼时的她意志消沉,面对众人寸口难开,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们并未将她视为无辜的幸存者,反而将她视为苟且偷生之人,毕竟她本来就是小偷出生。
她为之不忿,更不愿开口,不免开始思念起自己的宗门来。
她才知道,这些人趁她不在,将她的宗门赶下了神山。
等她回到宗门,却发现宗门里的情况也没有好多少。
有的人希望就此安居,不再追求神山上的位置;有的人则恳求她能将他们重新带回神山,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他们甚至为此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蓄谋已久的仇家见到宗门的乱况都罢手离开了。
自相残杀是人族戒不掉的陋习,根本不需要邪祟的出手,这个世界终将陷入毁灭。
等到白天,她才发现宗门已无一人幸存。
这时梦醒了,原来梦境之主没有放过她,而是选择了她。
从始至终被蛊惑的人只有她一个,是她亲手杀了一船的人,也是她以解脱之名,亲手杀了自己宗门所有的人。
她以为自己是意念坚定、有着崇高救世理想的无私者,可梦境之主轻而易举击碎了她的美梦。
其实她根本不想救世,这只是她洗刷儿时偷窃污点的表演。
她偷了那天本该赏赐给大师兄的承影剑,偷了那些死在岸边的人的战功,偷了船上所有人活命的机会……
从那之后,她彻底疯了。
她将自己锁在地下,一分为二。
内心丑陋、犹有执念的自己变作了怪物,那个邪魔反而变成了相貌堂堂的人。
她与她斗争了千年,试图将她变成真正的邪祟。
她却靠着一段模糊的画面撑到了今天——
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老宗主拍下了她摸向老人荷包的手。
“偷不是好手段,不论是为了劫富济贫,还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往后跟我学剑,靠自己,也能吃饱饭。”
从始至终告诉她不能偷的人,只有这个老宗主啊……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