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日影西斜。 柳、柳大夫? 柳大夫似乎有什么心事,坐在一旁怔怔地出神,睫羽低垂,反常地连她清醒了也没发觉。若换作是寻常,林湘早已忐忑地猜测对方的心情,思考要不要说句话去打破沉寂,可现在,她的头脑迟钝得厉害,连睡前自己在做些什么都毫无印象。 “头痛得厉害吗?” 她循声看去,对上一双漆如点墨的眼瞳。医者倾身,凑得更近同她说话,视线落在她扶额的指上,眸中一片温和的关怀,却又似乎夹杂着某些她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乌沉的眸底翻涌,深邃得像海。 医者很自然地牵起她空在床侧的另一只手诊脉,举止神态皆如往常一般,连善解人意这点都未改分毫,主动解答了她对自己处境的种种疑惑:“眼下是酉末,你正在我的药铺里,应是昨日淋了雨,风寒入体,令你发了热,睡死了过去,故而,数个时辰前,寻书姑娘将你送来寻医。” 喃喃重复寻书的名字,林湘开始在屋内搜寻小姑娘的身影。 “不巧,寻书姑娘家中有事,我让她先回去了。”医者的指搭在她腕上,诊着她起伏的脉象,温和地劝:“你现在起了烧,谁也不要想,先好好睡一觉罢?放心,我会在床边守着。” 听了柳大夫的劝解之语,林湘的眉心未平,甚至拧得更厉害了。一双哀凄的、热烈的眼睛自脑海一闪而过,快到几乎抓不住。 林湘猛地坐了起来,昨夜种种记忆悉数回笼。 后悔不已,她挣开柳大夫诊病的手,掀了被褥想要下床去。 被褥掀到一半,林湘瞥见了右手虎口处包扎齐整的白布,显然,手上的咬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了。眼下,会做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她僵硬地转头,去观察柳大夫的表情。 他一定知道了。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抿抿干涩的唇,鸵鸟心态加生病时的脆弱让林湘拒绝接受这种事实,道声别,她下床便走,没两步,就眼前一黑软了腿栽向前去。 “当心些,猛然起身容易晕眩。”柳大夫在她栽倒后提醒,瘦而有力的臂膀自身后环住她的腰肢,严丝合缝地亲密。这不是该出现在普通朋友间的距离。垂低了眼,林湘肌肉僵硬,发软的腿总算站稳,没等她开口,柳大夫便已松了手,臂虚虚护在她腰侧: 这样无奈的温和语气,和每一次柳大夫为她问诊时一般无二。 对方护在腰侧的手臂距离不远也不近,让她仅存的那点儿被冒犯的警惕心也消弥殆尽,只剩被关怀的温暖。病了的林湘脑回路简单得过分,半点没多想,温顺地颔首,乖乖被对方引着坐回了床上。 叫药工拿了晚食剩下的饼子给她,又看她喝下整碗驱寒汤,省略一贯的望闻问环节,柳砚青抬起手,无比精准地覆上了小姑娘的膝伤。 联系林湘右手虎口处被男子咬出的齿印,和她身上极淡的月影香,她昨晚去做了什么、连同那个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一起有了结论。 于辛茗口中闻她受伤时,亲见她憔悴精神恹恹时,雨日里围坐火炉谈心时……每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见到她的模样,自己的情绪波动,究竟是因为她是隐姓埋名数年来唯一观念相契的知己,还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爱情? ——却也没了意义。 似乎从第一次自她口中听得名字起,柳砚青便不喜这个男伶。对方轻易得了她的喜欢、让她生了为其作画的念想,今番,还能让她这样不顾性命后果的营救。 然后,她醒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理智回笼,他想,自己当真是着了相。 撩开秋黄的直裾,内里是雪色的绸裤,左膝处破了口子,隐约可见内中红肿溢血的伤口。行医多年,这只不过是他处理过的再平常不过的磕碰伤。 柳大夫少见地面色紧绷,林湘垂眼瞄他,烧红的脸颊冷了些许。对方发现了她手上被咬出血的牙印,见了她腿上爬墙蹭出的伤痕,先前又有那样奇怪的反应,难道还是在往好的方面想她吗? 她在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亲朋,刘老批评她这件事做得莽撞就算了,她认,为什么连柳大夫也不肯信她的人品呢? “……我知道。”柳砚青答。 她不喜旁人的关注、抵触自身的出身,却要因形同死仇的庶姐,被俗世的观念折磨得透不过气来。 “小湘。”第一次开口喊她的名字 ——他想擦掉她的眼泪。 伸出了手,他试探着用手帕去碰她绯红的脸颊。成双的蝶翼颤了颤,只抖掉一行水珠,见她并没有躲开自己的亲近,柳砚青这才替小姑娘擦去她脸颊上的湿润,问她: 吸吸鼻子,她轻轻点头。 “衣料和伤处粘在了一起,我待会儿会将它们分开,如果疼的话,”言辞稍顿,往日,柳砚青会毫不犹豫补上一句“请林老板暂且忍耐”,因为眼前之人向来只懂忍耐,万事不对旁人声张。可今日,注视着格外脆弱的小姑娘,他想:或许自己可以尝试另一种可能—— “如果疼的话,小湘,你一定要告诉我。”他说。 将备好的温巾布敷在她膝上,柳砚青一手自光裸的腘窝上环,固牢巾布不让它滑落,另一手在碗中沾了盐水来,往粘连处轻弹水珠,指腹寸寸于伤口轻按。 伴着细微的痛感,与皮肉粘连的布料被轻轻从腿上撕开,柳大夫开始上药,肢体接触的酥痒也阵阵自骨髓爬上,让昨日刚尝过男女之情的林湘浑身不自在。 呸呸,一定是因为缺觉,她才连连看一样,将没有关连的事情瞎联系。林湘企图说服自己。 脑袋里冒出一堆苹果西瓜,没等连上几对,林湘注意力被近处那张脸庞引走了。 柳砚青正在缠最后一圈绷带,毫无准备的,几根纤细的手指忽地碰上了他的睫羽,很随意地拨弄。 “柳大夫。” 微笑,婉言,从容地撤开身,过去做惯了的事此刻却如此艰难。唇舌微启,柳砚青说不出话来,只是继续僵仰着脸,任对方细细端详他的面庞。 ——面具到底是面具,她会不会觉得指尖的肤质太粗糙? “好漂亮的眼睛。” 如梦初醒,柳砚青睫羽惊动。 反复咀嚼着词义,知道她此时是病得糊涂了,不过是头脑不甚清澈时的顽笑话,柳砚青依旧无法保持冷静。 仰望着小姑娘近在咫尺甜笑的脸,理智嗤笑着他。 依她的性格,决计不会丢下明月不管。对视的眸光黯然落向它处,柳砚青匆匆为包扎束了结,压下心中的悸动,转开这个他无法继续下去的话题: 猛然被提问,抚在眼尾的手指停住,思考一阵,她摇了头:“不知道,当时在担心。腿磕在瓦上,声音很响。” “他年纪不大,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醒,这么重的伤……是不是会很疼?” 柳砚注视着她眸底盈盈的泪光。 温和沉稳的眼眸比天空更广博。 掌背暖意融融。 伤、心。 “怎么会呢?萍水相逢却有救命之恩,你做得已然够好。一己之力终有穷尽,若你尚忧心明月今后之处境,小湘,不如让我帮你,可好?” 小姑娘的表情说不出的脆弱。 尽管仍有疑惑未解,柳砚青也只能先转移话题,好言劝慰她。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他何曾得过?又是否该去得?闭了眼睛,柳砚青眉心皱出了川字。 灵慧生傲,大有成空,看透世情所以睥睨,得之过易故而淡漠。他清楚自己,林湘所赞的那些宠辱不惊超然忘俗,不过是另一种模样的凡人心性。 古书上言“中士闻道若存若亡”,岂是假话? 柳砚青无法保证。 “你不要皱眉,好不好?” “是我的话惹你生气了。” “你该讨厌我的。”她说。时,林湘是不自信的。她从不刻意显露自己的锋芒,总是学着替别人着想,也绝不对他人抱有期待。她习惯了退让,习惯了逃避,习惯了躲藏。 同样的,想把握相处时的那份分寸,从容地应对这段单向的情感,需要更彻底、更漫长的自我审视。 柳砚青看着她眼下许久未消退过的乌青。 他做不到那样残忍。 灵台乍现一点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