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鸳冷瞥她一眼，“说这些丧气话！” 玉漏这时候哪还想得到追究这档子事？只觉人散了也还是耳鸣，脑子里仿佛有乱糟糟的脚步踩来踏去。当下立在床前看池镜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他那张常笑着的脸，或是轻浮，或是懒倦，或是闲适的表情，此刻蓦地都消失了，凭空化成一阵庄重和脆弱。 他也没有答应，她正心慌得厉害，可巧金宝丁香端着药进来，一个爬到床里头去，一个在外面喂药，反而玉漏无地自容，立在床边眼怔怔地看着。 玉漏给她一笑，也不由自主地嘴角颤两下。旋即丁香喜极而泣，一面在床里头给池镜揩着嘴，一面催促，“快，多给他喂些！” 丁香道：“才刚何太医怎么说来着？投毒的人下药下得并不很重，何况咱们三爷是福大命大的人，从前有一回从京城回来，路上遇见强盗杀人越货，把人丢尽江里，那么些小厮都死了，他不也活下来了？” 及至喂过药，就是午饭时候了，也没想起来叫人摆午饭，连丫头们也忘了这屋里还有位主子，一心都悬在池镜身上。不一时就有人进来看一回，进来出去都要问一句，“可醒了？” 偏偏人就是不见醒，老太太日日来看一回，或是碍于脸面，或是另有担忧，别人也效仿老太太每日亲自来瞧，就是人偶然不到，也要打发下人来问。府里又打发家下人往各庙里观里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单是香油钱便添了不少。风声走露出去，对外人一律瞒得死，都说是池镜不留心误实了有毒的花蜜。亲戚朋友们也都不问，只管每日来探望，人来人往，应酬不歇，转眼便去了半月光景。 老太太将丫头都打发出去，眉心暗结，幽幽地道：“我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时候那院里亲戚朋友们进进出出的，不好细查。” “我就是这意思，先别问了，等镜儿醒了，亲戚朋友们都散了再问。”老太太咂了咂舌，落后又叫丁柔进来问：“三奶奶怎么样？” “她没哭没闹？” 老太太想着笑了一笑，那笑没有情绪，“她倒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冷静。” 大家说起来不是哭天抹泪便是唉声叹气，唯有玉漏倒很平静，每日只管端汤喂药。起头那几天喂完药还要在床前坐着侯动静，渐渐像是习惯了没有惊喜，喂完药便坐到一旁应酬来探病的人去了，一样如常地和人家客套。 玉漏摇头道：“还是前头的话，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也不知怎么办，只管每日喂他些好咽的东西，吊着那口气。” 也是奇怪，玉漏这个人，一向凡事绝不只看眼前，一定要往长远去打算，把自己的未来打造如铁桶一般 经小芙奶奶一问，她才醒悟，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一下急躁起来，怎么能在这里干坐着？果然他捱不过这个劫数，难道她跟着他去死么？ 待小芙奶奶一走，她忽然惶惶不安地回到卧房里，满屋打转。转到床前来，两眼向下一望，池镜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苍冷的脸显得格外无情。 如此一想，便坐下来掴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窗外那玉兰树上的雀儿惊飞起来，她又怕将他的魂魄拍散了，后悔不迭，只得揪着他的衣裳伏在他身上哭，“你个——” 但她还不能像她们一样，真怕把他骂得怄死了，忙又抻起腰来抹眼泪。横袖搽过去，脸上生疼，是搽得多了的缘故。 见他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许多话便可以放心地往外溜出来，“我是千辛万苦才嫁给了你，床底下那点钱算什么？我还盼着你将来为官做宰，我也沾沾你的光，从此扬眉吐气呢。你要是死了，我就白费力了，还不如当初就跟定了唐二，跟定了凤翔。” 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好笑，他随手打赏唐家的小厮，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天上掉下个大冤桶，不诓他诓谁？ 说到此节，恨了恨，“你如今是想砸我的饭碗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果然死了，我不得好过，也要把你的尸首刨出来挫骨扬灰！” 然而盯了许久，那双眼还是只管无情地紧闭着。 如此软硬话说尽，池镜还是不醒。 连秋五太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日来探望，拉着玉漏嘁嘁道：“我们嚜自然是巴不得姑爷好，可是看样子是难了，今日我过来，你爹特地交代我，要我嘱咐你，还该想想以后。” 秋五太太见她神情呆滞，又将她臂膀晃了晃，“你爹的话是道理，别只顾着他，家里的事情可不能丢开手。你看你这些日子，凡事都不管不问了，好容易在你们老太太跟前混出个脸来，就丢开手了？还是该和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来日就是他不醒，你们老太太见你一如既往能干，也不会放着你不管。” 秋五太太楞了楞，“都是这样说——” 连推带搡地将秋五太太赶出去，回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她走到小书房道：“不论谁来了，都谢谢他，如今三爷未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迎待，请他们暂且先回去。等三爷好了，他自会登门去谢。“ 玉漏接过那符，握在手里，一样茫然冷静地问：“他人呢？” “没请他进门吃杯茶？” “说什么？”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鹣鲽情深”本身，还是因为这话出自西坡之口，玉漏只觉心上给人抚了一把，难得几分安慰。 言讫低头转过身去，向榻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倏地冒出句，“你想得美。” 隔好一阵，方慢慢回转过来，小心走回床前查看。 “什么？” 池家的祖坟，那一座座写满官爵诰命之位的碑，能埋在那里也是件风光体面的事情。玉漏倏地一笑，眼泪便洪水一般汹涌奔来，仿佛把从前那些年憋着的眼泪一刻流尽了。 直到他费力地由被子里伸出半凉的手来握住她的手，“不哭了。” 玉漏破涕一笑，“你怎么鬼门关走一趟，嘴巴还是这样刻毒。” 心，拼着力气囫囵交代一句，“我头昏，只不过睡会，别怕。” 池镜这一醒，阖府上下无不欢喜，连燕太太也庆幸，不外乎和大家一样的心思，觉得池镜活着到底要比死了好，多少是个指望。池镜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她能指望得上他的地方，又比旁人多一层。 这都是走过场，燕太太立在穿衣镜前理着衣裳笑，回头来问她：“你哥哥前日醒后，你去瞧过他没有？” 她的脾气是要做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不喜欢被忽视。燕太太满是无奈地整着衣襟走来，“你也该和你哥哥亲近点，虽说他和你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你看上回你父亲回来，待他多好？将来他也是要跟着你父亲为官做宰的。我嚜是老了，将来也享不了他几年的福，可你还年轻啊，将来出了阁，娘家有个握权的哥哥替你撑腰，也不怕受人欺负。就是不看那么长远，只看眼前，你瞧他这次一病，连老太太也是真有些急了，你姑妈又待你三嫂那样好，你和他们亲近点，不会吃亏的。” “我和你能一样啊？我亲近不亲近他们都得孝敬我，我是他母亲。何况这些年大家都是不冷不热地处着，也没出什么岔子，我犯不着去巴结他。” 燕太太想起玉漏也是皱眉，“你是和你三哥亲近，又不是和她，只要别和她吵闹就是了。”说完自己也摇手，“算了算了，连我也懒得和她多说。”头扶着，正架着他往那边暖阁里走。 玉漏也劝池镜在床上吃，可池镜最烦卧房里沾上油腥气，从不在卧房里吃带油气的东西，素日不过在里头偶然吃点瓜果甜汤，连吃点心还怕掉渣。 芦笙翻着眼皮嘟囔，“什么都推到旁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