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连秀才睁开端正了身,斜眼看见玉漏坐在下首,心头还有气,便冷着嗓子道:“姑爷有事先走,你就不跟着回去?” “大老爷叫他去访一位王大人有事,早上去人家没在家,约定他下午再去的。要是家里的事,倒又不急了。” “人家府上肯定是要留他吃晚饭嚜。” 说话间眼睛瞟到那梅红,目光倏地迸出丝不易察觉的惊艳。他极力抑着一份兴奋,仍表现得淡淡的,明知故问:“这丫头是新进来的?” 梅红给拽着往跟前一站,胸上的肉略微在颤动,像水上骤起的波澜,不免在人心上也激起层浪花。连秀才却装没瞧见,随手端起茶来,眼睛澹然地望到茶碗里,“好不好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为子嗣,就留下吧。”说着抬眼看朝旁边椅上的秋五太太看,“你看着安顿她。” “又有什么不好?” 待他走后,秋五太太那小心翼翼的神色松懈下来。在连秀才讨小的事情上,她倒比连秀才还紧张,唯恐哪句话有含酸的嫌疑,惹得人家说她不贤良。如今是官家太太了,贤德是头一层脸面。 玉漏见她摆架子也摆不像,心下好笑,偏近前去拉住梅红的手喊了声“梅姨”。又笑道:“梅姨既到了我们家,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可千万不要拘束。我领梅姨先逛逛这房子,娘在这里和大姐商议商议,看看该给梅姨添置些什么东西。” 及至晚间连秀才仍没家来,只打发个小厮回来传话要在人家府上留宿。玉漏知道他是刻意避出去,不想叫人觉得他急着要和姨太太圆房。 她们姊妹都睡在西屋,反正池镜到下晌也没有回到连家来,想他一定是归家去了。 玉漏听这意思他今夜也是没打算归家的,那要歇在哪里?多半是歇在他外头那个女人家中。她也不问,只和永泉道:“不用来接了,明日府里自有车轿来接的。你跟着三爷在外留宿,可要多留心,别叫他多吃酒。” 唐二正歪在榻上,那妖妖俏俏的李姐儿正坐在旁边给他揉额角。对过那间小饭厅上正摆酒菜,六热四冷,一贯铺张。李姐儿一看池镜面色有些冷清,因调笑道:“三爷是饿了吧?我这里的厨娘年纪大了,手脚也慢,叫三爷久等,真是我们该死了。” 那李姐儿便去吩咐丫头端点心,换新茶,自往厨房里催促。 是我新做起的,你看怎么样?” 唐二便得意起来,“我唐老二嚜,旁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光却是一绝。女人嚜,只要相貌好就是顶好,但也不可一概而论,有的女人,相貌不见得是一等一的标志,可聪明伶俐又是旁人不能比的。就说尊夫人吧——” 池镜脸上却无异样,若是换凤翔西坡来他跟前说这话,他不见得有如此肚量。可唐二这百无一用的纨绔,浑身上下拣出一百个毛病也难挑出个好来,和他吃醋实在犯不上。 唐二忙嘿嘿笑两声,悄声道:“我也不是故意要点你火,我就是想提醒提醒你。咱们兄弟这些年,我总不能眼瞧着你给人骗了。你家那位三奶奶,还真不是什么善茬。” 池镜不耐烦地抬起一只手摇撼两下,“你只管说,我不会多心。” 他说完自己高深莫测地笑起来,“我后来知道这些,便向家下人口里打听,听他们说,自那回席上遇见你,她便私下问你的事,问来问去,就问到了凤家和你的干系。我说呢,怎么她一心想到凤家去,原来是想藉着你家二奶奶的关系,再往你们家高爬!所以你成亲那时候,我一听娶的是连家小姐 ,我就隐隐猜着了是她。不是我背地里说人是非,这女人心计太深,又贪慕虚荣,你去问问去,他们连家的人皆是如此!她嫁给你,只怕就是为了图谋你们池家的荣华富贵,你可别被她那股楚楚可怜劲头轻易哄骗了去。” 池镜一面点头,一面微笑着朝他拱手,“多谢你提醒。” 于是李家出来便吩咐永泉,“回头你找几个人,好好替我料理料理这唐二。” 池镜犹豫片刻,见此刻天色已晚,连家想必已歇下了,到底是回了府中。 池镜见她神色慌乱,只怕不是什么小病,衣裳也不及换,忙赶到那边屋里。果然见里里外外点得灯火通明,阖家人口都挤在卧房里站着,碧鸳在那里阖着眼翕动着嘴念经,翠华并络娴附耳说着什么,桂太太给丫头搀着,一脸焦躁地朝床上看,燕太太无所适从,站在人堆后头,大老爷在床前踱来踱去,不时哀感悲叹。独兆林不在,大约一时没找着他。 贺台一面掩嘴咳嗽,一面拉着他往碧纱橱外,“老太太近来精神就有些不好,一直吃着药,虽未见好,也没见有什么大碍。谁知才刚晚间听见丁柔乱喊起来,说老太太忽然昏厥过去了,这时候还在看诊,也不知是为什么。” 老太太靠着床头把众人慢慢睃一眼,方攒眉道:“觉得脑袋发昏,身上没力,手软脚软的,眼也有些花。”说着一笑,“怕是熬到头了。” 那聂太医复上前坐下诊脉,一番望闻问切,也没瞧出什么大病,便说:“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气虚体弱也是有的,何况旧疾未愈,近日又劳心费神,恐怕就有些支撑不住。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开个方子,请老太太静养一月,切勿再操劳。” 桂太太并燕太太忙上前宽慰,“您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小病一场,是人哪有不病的?您老人家的身子骨,比我们都强呢。” 众人皆乱语劝着,大老爷在案旁守着开方,得了药方忙交予管事,“管家,按这方子,先紧着咱们家库里现有的药配,配不齐再往外头去买。” 当夜便在林萼儿家寻回兆林,听说给他父亲狠打了一顿。次日大早,玉漏一回来就听见说给打得皮开肉绽,少说得有七八日不能下床。 金宝一面帮着她换衣裳,一面道:“大老爷要往衙门里去,桂太太嚜你晓得呀,自家还病恹恹的。二爷身上也不好,老太太不叫二奶奶去伺候,叫她还伺候着二爷的病。偏大爷又给打伤了,大奶奶也要伺候他。晨起听见说是叫燕太太和三爷并姑太太三个轮流去伺候,咱们三爷昨晚上都没睡,前半夜找兆大爷,后半夜又伺候老太太,这不,这会还在那边屋里呢。” 金宝摇头,“不知道,太医说是年纪大了,又劳累着了。老太太自己抱怨着说是她大限将至了,”说着笑笑,“老人家嚜,都是这样说。依我看也没什么大碍。” 一出卧房撞见珍娘杵在跟前,便怔了一怔,“你在这里干站着做什么?” 三姨过去吧,三姨要传话递东西,跟前也好有个人。” 珍娘忙道:“如今府里的规矩我都学会了!哪里会添乱呢?就是老太太那头用不上,三姨好歹也给我派个差事,总叫我在这屋里闲着做什么呢?” 那丁香自从上回听了她的话,也暗暗咂摸出点意思,珍娘虽是她娘家带来的人,可不见得就受她喜欢,要不然她也不会不替珍娘出头。因此更肆无忌惮,将珍娘的袖管子扯着往外拉,“走吧,我正有差事派给你。” 只见池镜一人坐在床前伺候汤药,玉漏忙去接手,坐在床沿上告罪,“我来迟了,老太太可觉得好些?” 玉漏暗暗一瞥池镜,也不知他昨夜是由哪里赶回来的,既然老太太当他是从连家回来的,两个也不分辨。 这话不免叫老太太想到兆林,眉头便紧蹙,却不怪他什么,反问:“听说兆儿昨夜给他老子打了?打得重不重?” 老太太未必真关心,但很愿意做足工夫,“大老爷下手也太重了些,我又不是死了,一时找不见他有什么要紧?真到我死的时候,难道他还只顾在外面玩?自然是要赶回来奔丧的。” “我这把老骨头,保重不保重的也就这么回事了。”老太太长叹一声,又说头疼,便由玉漏搀扶着,一面倒下去,一面望着池镜,“你成亲也一月了,该去读书了,好好的去给史老侍读磕头,他是你的老师,你成了家的人,应当给他磕头。不必在这里守着我,这里有你母亲和你媳妇就成。” 玉漏答应着,眼睛瞟到他身上,见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不得不嘱咐,“你今日到史家不过是去磕头,又不是去上学,也不必按时按点去,先回房去歇会吧。”。 池镜垂眼看她的手,沉默须臾,又看到她脸上来,眼色还是冷,“你是不是在家还没吃早饭?趁老太太这会睡着,你叫这屋里的丫头提早饭来吃。” 两个人只管立在那里嘁嘁地说话,毓秀端茶进来看见,便笑,“这两口子,一个一夜没睡,一个天不亮就往家赶,还不疲累,站在这里说什么话?三爷还不快回去歇歇。” 毓秀道:“偏我那会也没在跟前,昨晚上是丁柔领着两个小丫头值夜。说是预备睡下,才脱了衣裳在妆案上解卸下钗环,丁柔正把东西往首饰匣子里收,也没去搀扶,老太太自己站起来,也不知没站稳还是怎的,身子摇晃两下就栽了下去。” “聂太医就说是旧疾未愈,过分劳心所致,也没诊出有什么大病。只是老太太今早上还说头晕眼花精神不济的,精神不济嚜前头就有,头晕眼花估摸是昨日遗下的毛病,先吃几日药再看看。” 说话间,见他们房里有个小丫头挽着提篮盒进来,玉漏因问:“你来做什么?” 玉漏瞥一眼毓秀,嗔怪道:“费这个事做什么?这里又饿不死我,快放下回去吧。”想一想又问:“谁叫送的?” 玉漏咬着嘴点头,想问池镜睡下没有,到底没好问,只说:“三爷要是往史家去了,来回我一声。” 金宝替他系好了一应腰饰,直起腰嗔她,“那也不至于饿着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