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远这么一瞧,心下益发放心和得意,忙又踅回厅上等着新女婿来行大礼。 池镜膝盖虽朝蒲团上跪下去,眼却不大看连家父母,十分勉强地喊了两声“岳父”“岳母”,只把手上牵新娘子那红绸紧紧攥着,恨不能立刻攥她逃离这鄙陋俗窝。亏得这头的礼轻,奉过茶水二人便出来,复由百人大队簇拥着回池府,只等黄昏时行礼。 府这头自然阵仗更大,亲朋好友来了上百人,又兼池邑在家,南京官场上凡入流的官来了大半,大宴厅并小宴厅共摆上百桌,美味佳肴堆山填海,笙乐锣鼓沸反盈天,满府里下人跑个不停。陪着玉漏过来的几个丫头婆子也是前一日池家送去的,不过面上装样子,不算她的陪房,所以一将玉漏送入房中,便忙不迭地赶去外头支应。 玉漏想也想得到,还能通什么气,不就想晓得她在池家占着了什么大便宜,他们好马不停蹄地赶来沾光,因此不大喜欢这珍娘。 玉漏一把将盖头揭开,瞥她一眼,“说了多少回了,别叫我三姨!” 听见金宝在外头笑了声,须臾打帘子进来,问那珍娘,“你几岁?” 金宝便笑:“她不过长你两三岁你就叫她三姨,岂不是把她叫老了?往后别按你们那乡下辈分叫了,就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叫三奶奶。” 丁香背欹在床架子的雕花罩屏上,厌烦地瞥她一眼道:“你那指甲可别刮坏了,那是为布置新房新做的,要铺足半月。” 丁香一连烦嫌地走开了。玉漏看见她的脸色,少不得抬头瞅一眼珍娘,“你的话怎么这样多?” 倏见那猩猩毡的门帘子又挑起来,是青竹提着个提篮盒进来,看见珍娘在圆案上吃东西,没好说什么,便走去挪炕桌上的点心,“外头厅上在摆午饭了,三奶奶也来吃一点。” 反倒玉漏有点无所适从,总觉得这些熟人看她的目光都在各自发窘。她走到榻上去吃饭,青竹对她笑笑便让开了。那珍娘又跑过来,看了看几只盘子碗碟,咽着口水嘿嘿笑道:“三姨哪吃得了这些?我陪着三姨吃一点,一个人吃也没趣。” 金宝青竹皆是默笑着摇头,唯丁香噗嗤笑出声,掩着嘴打帘子出去了。 此刻恨不能撕了珍娘的嘴,叫她好吃!叫她好吃! 这些喧嚣里,她想不到池镜,他不必她来操心,素日就许多人跟着伺候,这日做新郎官,自然有越多的人照料着他。她只一心思虑着自己的处境,想到明日走出这间屋子将看到更多的冷眼,心下就有股委屈所化的恚怨,因此还未到阵前,已如临大敌。 那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够飘到卧房里来。纵然玉漏一张脸抹得跟五月里的蜜桃一般,此刻也像白搁在那里好几日,颜色还是那颜色,不过不再鲜艳了。 这一刻她想到老太太,她就是给他们记了一辈子! 黄昏行过礼,池镜就不必再出去应酬客人,不过外头依旧热闹不断,像是为了他们,又像有他们没他们都是一样。他们只管闹他们的,天也只管黑了一半下来,丫头们打水进来给池镜洗漱,他坐在床沿上掬水洗脸,瞟着一旁的玉漏,她盖着盖头,像是布盖着的一只鲜亮的红瓶。 听语调有些轻飘飘的醉意,她没理他。他要伸手来接,给金宝打了下胳膊,将面巾塞在他手里,“急什么?等我们走了你再揭,新娘子又不是揭给我们看的。” 丁香取了柄软毛小刷蘸了牙粉给池镜漱口,斜她一眼道:“你别站在这里碍事。” 侧面长条案上点着两只偌大的红烛,帘笼帐子都换了红色,映得满屋里都是昏昏红红的光影。池镜打量着遍身繁芜的新娘子,挑开那盖头,看见玉漏的脸,也不知道是帐子映的还是搽的胭脂,比往常看起来有气色,嘴唇也抹得红亮,像挤破了的樱桃肉。然而她人还是那个人,冲他微笑着,眼睛里倒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欢喜。 所以也还赌气,不忙着有下一步举动,一脸淡然地旋到榻上去倒茶吃。整个人向里头围板上靠着,一条腿平搁在榻上,一条腿支起来,茶盅衔在嘴里,不急不躁的,很闲适的神气。她可是熬不住了,身上穿得太繁琐,压得骨头都是沉甸甸的。 池镜睇她一眼,很快垂下眼皮,是怕多看她几眼就耐不住,“没有,我那酒壶里多半掺的是水,大哥还替我挡酒。”他闲淡地笑了声,“今日唐二也来了,还问我讨的是哪个连家的小姐。” 池镜暗悔说错了话,不得不往前坐,腿放到地上来,想起身又没起身的样子,老远朝她望过去,笑了笑,有丝讨好的意味,“这屋子比从前好不好?” “那眼下这样子你喜不 床头有妆台,床尾贴墙摆着一架海大的多宝阁,直连着长条案,那排窗户外面就是那方天井,藉着溶溶月光可以看见那棵白玉兰的影,这时节一朵朵全开了,白得有种凛凛的冷气,树底下有石桌石凳,旁边便是通向燕太太房里的海棠洞门。玉漏从前从外头走过,也朝这窗户里瞟过,那时候家具不是这样摆。 这就算和好了,不该说的话抹了过去。池镜笑着走过来,看见她耳下的坠子还因为她方才那一阵点头在摆荡,竟然是他当初送的那对“柿柿如意”。 “我人也不是新的人嚜——”玉漏低着声呢喃,恍然有些失意。 玉漏偏着脑袋让了一让,忽然有几分羞涩,“这是红玛瑙的,又是现成的,不是正好?” 玉漏想起来他说过,这副珥珰是从一对年轻夫妇手上买来的,人家穷了没办法,连嫁妆也卖。不过她还记得他讲的,那小官人说不能私自做主,要问过太太的意思,偏太太不在家,他才在他们家里憋坐了许久。 “这有什么,好东西还怕人使过么?那些古董不也是好多人都使过?”她想着闷头笑起来,一刹那笑得烛光也温柔。 玉漏先诧异地抬起脸,一下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脸不觉烧得滚烫,嘴里咕哝了一句,多半是逞强。 一会他忽然停住了,她疑惑地睁开眼睛,目光显出种软弱微醺。 渐渐痛恨她那些衣带简直多得解不完,便把她揿在铺上,使蛮力一气扯开,将她两条臂膀从层层叠叠的红绸缎中解脱出来。玉漏两条手臂摆脱了厚重,忽然觉得无依似的,只好攀到他肩上去。他有了摆弄她的权力,所以她不好说这不行那不行,何况他还有一身力气。她胸前的肉给他握在手中,觉得仿佛是心脏给他握住了,有一种生命因为脆弱不得不依恋着谁的感觉,希望他的手不会拿开。 他也没有道歉,反而得意,“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让你觉得痛。” 他俯下来,掐住她的下巴亲她,一面不停歇地冲撞着。玉漏听见那声音,像是耳光抽在脸上,恨倒不恨,就是觉得十分羞耻,便报复地咬在他唇上。他总算顿了顿,狠笑着晃两下她的下巴,“咬我?”招来他更放纵的报复。 玉漏是在他怀里醒过来的,十分不习惯,望着那红绡帐还觉得恍惚,不知是几时,天都如此大亮了。 池镜“唔”了声,将胳膊一揽,仍旧将她困在怀里,那手在她皮肤上恋恋地游移。他另一条胳膊盖在眼睛上,又睡了会才不慌不忙地道,“忙什么,我们是新婚的夫妻,他们能体谅。” 池镜吭吭笑起来,撤下胳膊,眼睛从她脸上瞟到下,“你不痛了么?” 池镜无趣地爬起来套里衣,走出去开门,丫头们早在廊下端水候着了。青竹领着进去,看见玉漏穿着寝衣慌里慌张在地上拾衣裳,也作没瞧见,只招呼着一班人把东西搁下磕头,情愿的不情愿的都跟着叫“三奶奶。” “起来吧。”池镜懒洋洋地走进来,朝丫头们看一眼,睇了眼榻上,“自己去拿。” 独珍娘走去先拿了钱,回头一看,已没了用得上她的地方。她也实在不晓得这样的人家是什么样的规矩,虽然秋五太太嘱咐过几句,但又和秋五太太说的全不一样。 丁香把眉一皱,瞅一眼珍娘,“奶奶娘家的亲戚,我可不好带。”头们一样。” 池镜面盆架前埋头洗脸,一听这称呼,冷不丁笑出声。珍娘一听见他笑,忙不迭由小丫头手上夺了条绢子送过去,在旁低着赧笑的脸,“三姨父也笑我笨呀?” 金宝听出他言下之意,在那头掩着嘴笑。而后瞅见玉漏脸上有丝难堪,便过去 玉漏亦轻笑一声,“就是这话,你在这屋里不懂规矩就罢了,要是出去还是不晓得规矩,人家非但要笑话你,还有老妈妈要罚你呢。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着丁香去吧。” 这厢穿戴齐整,两个人往老太太那头去,池镜在路上还笑,“你娘怎么给你陪送了这么个丫头?” “多此一举。”池镜轻描淡写评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