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进去,木鱼恰好止住了,看见他姑妈正背身在屋里给菩萨进香,穿一件蟹壳青长衫,苍色罗裙,头戴青纱妙常冠。回过身来,却是一张清艳白净的脸,一丝皱纹不见,简直不像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池镜闻声进屋,笑道:“看见姑妈在拜佛,没敢惊扰,就在外头站了会。” “你站在那太阳底下,晃眼一看,真像你父亲。”碧鸳面上温柔恬静地笑着,手上捻着多宝串,拨得嗑哧嗑哧的,像有老鼠啃着什么东西。 碧鸳想起来问:“你父亲近来有信没有?我问芦笙那丫头,她说没有。” 碧鸳笑着点头,看见丫头端茶进来,不由得皱一下眉,“镜儿不喜欢这雀舌茶,前日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普洱你给沏一碗来,还有那杏干你也拿些来。” 碧鸳稍有诧异,而后障袖笑了下,“你有什么事情求得着我的,你一向是个不麻烦人的孩子,又不像你大哥,花起钱来心头没数,上月才在我这里讨了十两银子去。难不成你也学他似的,来跟我讨银子花?” 碧鸳笑着转眼睛,“这倒是稀奇事,你的婚姻大事你自己从来不闻不问,前些时候隔壁住的那位素琼小姐为你掉了多少眼泪你也不理,这会又急起来了?” 说到此节,那丫头又进来了,碧鸳端直了腰又打发她,“你把我昨日才抄好的那本经给老太太送去。” 碧鸳虽早从郑国公家搬回娘家来住,却从未和那家斩断关系,人家这些年也不肯写休书,她按理还是郑家的媳妇。池镜晓得她绝没有再回去的可能,因此拉着道:“姑妈怎么说起这些外道话来了,您永远是这家里的人,我也永远是姑妈的亲侄儿,难道就放任我不管了?您老人家自来是最疼我的,怎么这回有正经事求您,您反倒不答应?” 池镜往后一仰,仍是笑,“我父亲别的都不理会,唯独放不下老太太跟您,从前哪次我回南京,他不是嘱咐我到家先给老太太和姑妈请安?回北京去也只问老太太身子如何,姑妈身子如何,旁人一句不问。” 池镜端正了笑道:“姑妈也常见的。” “就是那连家的小姐。” “怎么不常见呢?他们家的三姑娘,不是在老太太屋里当差么?” 可也听说过,她原是凤家的丫头,是跟着二奶奶过来的。因此收了笑脸,蹙眉道:“你绕着圈子哄我呢,什么小姐,就是个不清不白的丫头。怪不得怕老太太不答应,你这是说笑呢。” 碧鸳仿佛给他说得受了惊,一时缄默下去,忖度了半日,抬头叹了声,“你这事啊,难办。” 碧鸳乜他一眼,想想又低下声问:“那个玉漏姑娘就这么得你的心?连她曾是人家的人你也不理会?” “她是个丫头,你是侯门公子,门第如此悬殊,也没所谓?” 碧鸳笑着拿多宝串打他一下,“连你父亲也说起来了,该打!” “嗳,我明日就给我父亲去信。”池镜拔座起来,连作两个揖方告辞出去。 常说冤家路窄,这就是了,玉漏走下来一看是他,忙把身子让过去,没敢瞅他,唯恐他还记着昨日那两个耳光。 自打这一回,玉漏掐指算准是决裂了,也没去理他,自然他也没理她。一连两日他晨起到老太太这边来请安,两个人皆没搭话。玉漏暗里想,他当便宜是那么好占的?越是不要钱的越贵,将来势必要给他明白这个道理!连他日后入仕做官那点俸禄她都盘算好要 “这都进九月了还是这样热,吃什么都腻腻的没胃口,花那么些银子弄这些鱼肉来,倒是浪费。”老太太在嘀咕。 毓秀 谁知老太太还是吃两口就不吃了,挪到屏风前的榻上去吃茶,向左右招手,“你们去吃吧。” 各房的主子加起来还不及下人的一个零头,主子们虽不吃,架不住底下人的胃口好,这也罢了,自然还有厨房里私拿私运的。不过老太太没叫人往厨房里细查,就是提个醒的意思。 老太太举着茶碗盖子摇手,“中秋的开销不算里头,还是大。” 老太太听完端起茶来呷一口,方才点头,神情有些勉强。后来又问到玉漏身上,“为凤家太太治丧的时节,怎么我们往凤家去,又没见着你?” “我不在凤家了。” 玉漏捧着碗扭头微笑,“太太过世,大爷因想着要守孝,他人又常在江阴不得在家,就许我出来了。” 毓秀听后笑着瞅她一眼,又向老太太望去,“那倒便宜了,从此就只管安心在咱们这里伺候,日后由老太太亲自挑拣个好人许给他,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比在凤家差什么。” 玉漏却有些作难的神情,“老太太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多,见识又广,眼光自是比我们看得长远。只是我爹娘像是已替我打算好了一户人家。也不大清楚,他们还未讲明,我也不好问。” 卢家就是个例子,玉漏赧笑着答应,“等厨房的事情理顺了我就抽空回去问问他们。” 她将胳膊肘搭在炕桌上,松懈地向玉漏睇去,“那些媳妇婆子都是老油混子了,真要当正经事去理,你就不怕得罪她们?” 老太太因算着厨房那灶上是翠华的势力,要弹压,自然是找络娴,便道:“这是你和二奶奶商议着办,二奶奶是主子,她们对她总有些忌惮。” 于是下晌走到这边屋里来商议,贺台不在家,替大老爷往谁家拜寿去了,络娴刚歇中觉起来,神色还有些懒倦,歪在榻上懒得看她,“你来做什么?你上回说得那般振振有词,难道这时又想起来后怕了?” 络娴不禁端正了身,疑心地睇她一眼,“老太太怎的忽然想起过问厨房的事?” 络娴瞥她一眼,心知是好事,可即便查出什么,叫她拿得出什么法子治理?就是撤换了人也还是一样,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事多手杂,底下牵连着许多关系,徇私弄情又不单是里头,连外头也有不少,多年的宿弊了。 玉漏倒一脸松快自在,“齐家就和治国一样,哪里能指望着一朝一策就永不出乱子?乱子自然是不断的,要紧是根据这乱子立下新的规矩,往后就能好些。” “老太太叫我来,自然是叫我帮你。” 玉漏沉默片刻,微笑道:“说到这个,我已和老太太说了,大爷为守孝,将我从你们家打发出来了,回头老太太问起来,你可别说漏了嘴。” 尽管如此,玉漏也料到她会帮着圆她这谎的,因为她能帮络娴的,比络娴能帮她的地方多得多。 永攀登(o七) 玉漏一进门便问:“还有别人呢?” 果然由这屋后门出去,见院内堆着好些瓜果菜蔬鱼肉,几个婆子正蹲在进来,忙起来福身。 管厨房的葛妈妈上前回道:“这两日给咱们家送菜的老周家里头有事,所以送得晚些,我想多年的交情了,难道家里有点事还不能体谅?也没耽搁,他下晌拉来一回,连明日早午的菜蔬都有了。” 络娴没拈出错,就向旁伸手,蓝田旋即把上月厨房里的细账交给她看。她翻几页认得的字也不多,又格外琐碎,只得交给玉漏。玉漏接了账本且不看,阖在手里走去看地上那堆东西,瓜果菜蔬有些打蔫就罢了,连木桶里的鱼还有几条翻着白肚在那里。倒是边上单有一小堆菜蔬鱼肉格外新鲜。 她绕着那些东西看一圈,抬头笑问:“葛妈妈,咱们家吃的不论鱼虾,猪羊,菜蔬,瓜果,都统是由老周家里送么?” 玉漏点点头,“他们家原是做什么买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