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呵呵一笑,拉着玉漏出去,“那我们不烦你,我们到那头去说话。你快写。” 不过她是不怕的,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恒心。 玉漏明知故问:“还没开始写么?” 玉漏倏然会悟过来,他这份疏离大概是因为什么起疑,她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怀疑她什么?难道看出她是别有居心?她认为自己一向样子作的不错,就是跟唐二两年,他也全拿她当个软弱可欺的丫头看待,由头至尾从没改观。 不论生了什么变故,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只作没看出他和先前略有不同的态度,后手丢下帘子,微红着笑脸向侧案边走过去,“你这丫头的话真是多,好容易说得她困倦了。你写吧,我来替你研墨。” 玉漏低头看他一眼,手上墨石慢慢地转动,仿佛有些话羞于启齿,最终又不得不启齿,声音很低,“前些时候你总编著话去瞧我,我想我也不能总叫你一个人忙,也该编著话来瞧瞧你。” 玉漏缄默住了,咬着嘴唇。 她经不住他追问,慢慢敛了笑,仰面看窗外清清淡淡的月阴,“我到底也不晓得,想着,总该来看看你。” 那点似有还无的笑意也渐渐在池镜脸上消散了,似乎在他黑漆漆的眼底沉着一片冰冷的智慧。他长久地审度她,然而不等他看出什么破绽,她就轻轻搁下了墨,语调一度消沉下去,“其实也不急在这时候,祭文后天才用呢。三爷请早些歇着吧,明日再写一样的。” 忽然池镜赶上去,一把拽住了她。她回过脸来,凄惶的眼睛里滚出了一行泪。他从没见她哭过,所以这点眼泪在他还有点冲击。 照高楼(o五) 风倏然吹灭了蜡烛,池镜只好放开她的手去点灯,火引子还没放下去,就在侧案边抬头看她,“好好的哭什么?” 他是装糊涂,玉漏知道,但想着他们之间的确是笔乱账,也没什么好清算的。再说,万一细算到头,反算出是她欠他多一点,那怎么开交?何况听他的口气仿佛比才刚软和了许多,她的眼泪已发挥了效用,也没必要再和他算。 池镜自是不信,不过也不拆穿,笑了笑就走去把窗户拉笼来,“你看你,好几日不见,倒像长了点脾气,说走就走。” 池镜听见一半没听见一半的,晓得她是在抱怨他的冷淡。他蹙额走来,“我这人就是这样,按你们清贫之家的说法,大约我们这类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公子哥,脾气都坏。”说着,装腔作势地向她作揖 ,“你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三言两语一泪,就和解了。池镜仍拉着她踅回案边,自己在椅上落座 ,“不是给我研墨么?来来来,叫我瞧瞧你的墨研得好不好。不过这可是上好的瑞金墨,你别给我糟蹋了。” “小时候也急过,挨了我爹好些教训,就慢慢改过了。” “那倒没有。”玉漏笑了笑,“我爹从不打人,不过道理有许多,连墨研不好也能说到能不能成大事上头。常说的一句:‘你看你娘,你将来总不会想长成她那副粗鄙样子。’谁受得了他老先生似的唠叨? ” 却也怪,她竟连素琼问也不问一句,就算不是吃醋,也当有几分同类相妒的情绪。即便不妒,难道就不好奇? 玉漏错愕片刻,手上又嗤嗤地转动起来,“琼姑娘?蛮好的,人长得美,气度也好,家世也好,性情也和善。” 玉漏心里想笑,原来他是为这个,怪不得刻意当着她的面和素琼显出些亲密。她觉得应当满足他这点怪头怪脑的趣味,便垂首下去,半晌轻轻地一叹,“只有自不量力人才容易嫉妒。我自知是比不上琼姑娘的,我们两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人连攀比的气性都没有。将来你果然娶了她,在你在她,都是彼此的福气。” 玉漏看着他闲适散淡的笑脸。他话里话外都是圈套,既盼着她为此事伤心,又怕她有什么非分之想。说白了就是既要她是真心,又不想对她负什么责任。其实男人女人都一样贪心,他和她也不过是两个寻常的男人和女人,没多大特别。 “能怎么办呢?”她开口轻轻地笑着,“我也不会想不开去死。要死早就死了。” “三哥。” “来的路上我就看见天上只有点月阴,想着该是要下雨,我没带伞,犹豫着要不要明天再来。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走来了。情之所至,大概就是如此,是由不得自己去打算‘怎么办’的。还能怎么办,只好有一刻算一刻,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就怕筹谋好了一切问题的答案,已是时不待人了。” 那昏沉的烛光在他眼里弹动了两下,不知道他会否有些动容了?不过耍花腔耍到这份上,何尝不是一种用心?她希望他能体会到她这点“尽心竭力”,因为一时半会,她也再拿不出别的法子敷衍他。 玉漏忐忑地走到跟前去,他忽然又不在这些话上纠缠,只把手贴在她肚皮上笑了笑,“肠胃是怎样的不舒服?” 池镜点点头,“怎么想起来喊我‘三哥’?” 便一面赧笑着低下头,细声细气地咕哝着,“我想着我们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喊你‘三爷’似乎有些见外,喊你名字,又不是礼。我听见琼姑娘喊你‘镜哥哥’,也不愿意和她一样,只好叫你声‘三哥’,你本来也是行三嚜。” 他鼻管子里笑出气来,“嗯。” “什么?”他知道她无事,便笑开了,靠在椅上拍了下她的后背,“去,把你做的那什么玩意拿过来,正觉得饿了。” 说着向大宽禅椅那头挪过去点,掣她的胳膊肘使她也坐下来,“你手艺不错。” “蜂蜜清甜。” 池镜睇着她道:“你做的,我倒可以吃一些。” 他们挨着挤着坐在同一张椅上,两张脸同时给昏昏的烛光映红了,黑暗在他们周遭围簇着。这一刻仿佛是命运把两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绑在了一起,他们再不是由衷的喜欢对方,也有种迫于无奈地相亲之感。 玉漏摇摇头,又点了下头,“有一点,不过也没那么疼,就是一点点。” 玉漏低头把自己细弱的腰看一眼,有些作难,“厨房那些人不情愿。” “可怎么对大奶奶说呢?她总要问你成日换着花样做些稀饭是给谁吃。” 玉漏在心里翻了记白眼。忽然想起来一笑,“今天我到大奶奶屋里去,见着你们大爷了。” “嗯。我看他和你长得很有几分想像,比你和二爷还要像。” 玉漏原知道他是大房过继过去的,可也少不得一惊,“你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那几位姨太太呢?” 玉漏听着他全没情绪的口气,仿佛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想他这个人果然是冷心冷肺,连亲生的娘也不大有所谓,还指望他能对她有几分真情么? 池镜又问:“大哥和你说了什么?” 池镜哼出一笑,“在吵什么?” “就五两?”池镜搁住笔,手捂到嘴上去,轮着指头把那边腮摸一摸,笑道:“大哥越发小气起来,五两银子他素日可拿不出手。 ” 就能打发的女人,岂不是自家吃了亏。忙又添补上两句,“想来只是给她一时应节下的急,后面再想法子给她。” 池镜瞟眼看见她在看,笑问:“看得懂么?” “这种文章都是哄鬼的话,看得懂看不懂也没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