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男人家最厌烦这个,尤其越是有钱有势的男人。简直怪得很,这样的男人偏不喜欢女人看中他有的东西,反而喜欢人家他看中所缺失的地方。 她向榻上偷睐一眼,见他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条腿弯折着搭到榻上去,背欹着后头一口暗红箱笼,脸向窗户偏着。炕桌上的热饭热菜滚起的烟把他的脸笼着,看不清楚。隔着窗上糊的轻纱,倒看得见对面院墙上的夕阳越缩越小了,慢慢收在墙后头冒出来的屋顶上 玉漏是没多大精神说话,他却怪,好容易有个嘘寒问暖献好的机会,他却话极少,像那些虚情假意的话在前些日子一气都说完了,此刻他也有点词竭。也许在这里守着根本不是他本意,是受络娴之托。 后来又想笑,他们算哪门子的“夫妻”?连“奸夫淫妇”也不够格,还欠缺身体上的亲密。 池镜没理会,把稀饭舀来先尝一口,“搁得正好,此刻不冷不烫,快吃了。” 不对,她立马警告自己不该这样设想。女人太容易相信自己的幻想,爱上的男人也多半是经过自己的想像修饰过的,其实怨不得男人,是自己折在自己手上。 池镜只好随便她,“这几样小菜别吃,大夫说你伤了肠胃,这几日只能吃点稀饭。” 池镜又觉得她正襟危坐的模样好笑,“单吃稀粥是有些没意思,忍一忍就过去了。” 两个不坦诚的人,仿佛每句话都含着暗示。池镜看她一会,忽然温柔地笑了,用手抚顺了她睡得乱蓬蓬的鬓鬟,“凤翔晓不晓得你到我家来?” “这也好。”他放开手,又慢吞吞地朝榻上走回去,“只是你病得这样重,怎么不想法子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请大夫去瞧你。这么不言不语的,累的是自己。 ” 池镜笑道:“又不是叫你在这上头忍,忍不对地方,小命就丢了。” “你能算会写,肯定帮得上。等你病好些,就跟她去见过我们大太太,从此只管安心住下来。”说着,他把一只脚踩到榻上去,轻浮地笑一下,“如此一来,我们倒比先前还便宜点。”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脑子陡地打了个激灵,一下明白过什么来——他为什么嘴巴上纵情放肆,却又从不越雷池一步?大概他是怕真有了什么肌肤之实,她会缠上他。又或者他是想用甜言蜜语设个温柔陷阱,等着她掉进去,这样一来,当日后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他完全可以说是她心甘情愿的,他可以推脱掉很大部分的责任。 她突然打了个呕。池镜忙问:“怎么了?” 起初两个都没发觉,池镜也忙由床底下拽出个痰盂,拍她的背。待她吐完,他去掌了灯,玉漏才惊呼一声,“呀,吐你身上了!” 玉漏因说:“你快回去换了吧,仔细着凉。” 玉漏皱着眉,“可是脏啊,这样三两下也洗不干净。” “把窗户也打开吧,怪难闻的。”玉漏不好意思地说。 “有点火烧火燎的疼。” 片刻玉漏就觉得好了些,望着他,刻意笑出几分缱绻的哀愁,眼睛里仿佛藏着些话将说不说。 他是绝没有娶她的可能的,也没这个必要。侯门之家的婚姻嫁娶最重门当户对,要算起来,那位素琼小姐才算和他登对,何况老太太看中,老太太也自有她的打算。他不能违抗,也不犯着去违抗,他对婚姻根本觉得没多大意思,所以显得随便。 老太太脸色不好,瞅见池镜进来也没理会,仍和他大哥兆林说:“你二老爷在京任兵部侍郎,又兼着内阁的差事;你父亲在这里任着织造监察,也没见他们有你那么些无用的应酬。你少在我这里扯谎,你那些算什么要紧推不开的应酬?还不是你自己好玩,拢着那些人在外头大吃大喝大玩大闹的,开销不掉了,回来又哄着鲁相公替你想法子。我说呢,这一年单是你的账就一月比一月多,我不问,你就当我不知道?我还没老到要做睁眼瞎!” 他在底下陪着笑脸打拱,“哪能呢?老太太是咱们家最清楚不过的。瞧,您一叫我过来问,我就知道瞒不过您老人家的眼睛,都照实说了。那些钱,也有真应酬的,也有和朋友胡混的,了不得,下月孙儿省检着些就是了。” 兆林瞟一眼椅上的池镜,也不好死皮赖脸再求,只放下手笑道:“我亏空的账自是我去想法子,老太太可千万别为我的事气坏了身子,那孙儿才真叫该千刀万剐了。” 有点记不起,因而扭头望着跟前伺候的那年轻媳妇问:“是叫个什么?” ,鼻腔里溜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回老太太,叫林萼儿。” “就是那林萼儿,听说是给你常月包着?你媳妇也不说说你,由得你在外头养那些个妖精。我成日说,你喜欢,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就正经买来放在房里,我不说什么。偏就爱和那些风月场中的女人胡混!她们和你能有几分真心?还不是看中你的钱!” 兆林连声答应着,又把池镜看一眼,慢条条走了出去。 她整个人仿佛是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阴暗房间里开着的一朵颜色秾艳的花,兀突突独那一朵,给人一种冷冶得倒胃的刺激。 池镜忙道:“昨日听史老侍读说起今日有一位故人去访他,我想着该晚些时候去。” 但池镜知道,往往越是可气才越是表示疼爱,他二哥倒是最不可气,却是最受忽略的那个。不过这也是相形之下。老太太心里到底真疼谁爱谁,谁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总是变化多端,今天宠这个,明日夸那个,好像有意要叫人琢磨不定。 隔会老太太说:“于家太太今日要设宴还咱们家的席,连你兄弟姊妹们都算在内,你史家回来可别再往外去。” 那毓秀给池镜那几上端了碟果脯去,回头向老太太笑着,“是有些不爱讲话,我听分派过去伺候的丫头们说,也不大和她们说话,没事只在屋里做针黹活计,也就是和她们家里带来的两个丫头还有她母亲说几句。” 毓秀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两个人议论一阵,又看池镜的意思,见他还是事不关己地坐在那里吃他的茶,好像她们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池镜端坐起来,“不关大伯母的事,我听二哥说,是二嫂将她娘家一个什么远房表妹接了家来住,前两日才到咱们家就着了风寒,所以才请的大夫。” 毓秀上前回,“这也不怪大太太,我听二奶奶院里的说,二奶奶原是要回大太太的,可因她妹子病着,这几日咱们这里又忙着迎待于家母女,她就暂且没回,想着等她那妹子好些了,就领着来见。” “说是门远亲,家里穷养活不起,就托给了他们府上。凤家太太不是病着嚜,那日二奶奶回娘家,怕劳累了她娘,就给带了过来。说是读过书,能算会写的,咱们二奶奶不是不识字么?想着让她做个帮手。” “听说她爹是个秀才。” 回头看池镜,他也在那里想着什么出神,有点笑意溢在脸上来。 池镜只道:“我在想,老太太因自己能书会写,就分外怜惜读过书的女孩,这不正是俗语说的英雄惜英雄?” 池镜告辞出来,一径往门上去,走着走着,路上忽然跳出个人来将他拦住。一看却是兆林,立在露冷风凉的晨曦中,反剪着条胳膊立在前头,打量着他冷笑。 兆林笑道:“今日老太太忽然想起来问我的账,想必是你挑唆的啰?” 兆林只管拿眼冷射着他,“难道不是你劝老鲁相公少替我担着?” “你那日往账房去了一趟,对他说些什么,想我不知道?”兆林说着笑起来,“不过几十两银子,你就急着怕我把家底亏空光了不成?有没有你的份,又有你多少,你急得也太早了些。” 按说老太太百年之后,池家的产业该是两房均分,可老太太这人实在难说,就是寻常人家的父母事到临头也有偏心,何况在她。兄弟承袭还是儿子承袭? 但悬心归悬心,要叫他成日跟贺台一样装乖他没那耐性,和池镜一样乔作没所谓的态度,他也作得不像。所以尽管一面悬着心,一面躲出去喘口气。 说完就自去了,却难得不是往外头去,而是转回房中。不敢向大老爷桂太太要钱,只好和他奶奶翠华商议着如何开销上月那些烂账,好说歹说的,总算哄着翠华拿出些体己钱来填了这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