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贪婪已在玉漏眼底转瞬即逝,她照常规矩乖顺地点头,“还搁了几颗桂圆。大爷不是喜欢吃甘甜一点的茶?” 池镜睇玉漏一眼,笑道:“可不就把尊夫人的一切缺憾都给弥补上了么?这就叫齐人之福。” 池镜在他二人间睃一眼,略微不自在,忙抬手止住,“不必忙,我是客随主便。” 凤翔不多客气,吩咐玉漏领他往后头凤家太太房里去,他自往前头迎待客人。 池镜不由得想,也许方才在小花厅内真是一刹那的幻觉。多看男人两眼算什么?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姑娘一点对男人羞涩的好奇心。 望来望去,仍只有掠过眼角的松绿的裙还带着点生机,在这荒殆凋零的景致里,那裙角摇曳得迷惘和莽撞,却沉默。 凤家太太这两年身子总病,常在屋里休养,也不理家务,也不大见客了。上回隆而重之地和人周旋还是打发她女儿络娴出阁。 她只拢拢头发,靠在枕上和他问话,“你们家老太太好?” 见他屈着高高的身板立在床前,凤太太不忍,向玉漏嗔怪一眼,“这丫头,还不快搬根凳子来池三爷坐。 “劳您老人家惦记,两位太太也都好。今日来时,大伯母和我母亲还说要来瞧您,只是为我们四老太爷府上的喜事抽不开身,特地嘱咐我来问候,说等您身子好些,还要请您到我们家吃酒看戏去。” 他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说起家常客套话来又变了副样子,有些古板琐碎,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 玉漏挖空心思想从他身上找出些优点来,好蛊惑自己去爱上他。因为想要嫁给他。 凤太太问来问去,总算问到络娴头上,“我们络娴在你们家,没闹出什么笑话吧?我就这么个女儿,她小时候难免宽纵她一些,只怕在你们家老太太太太跟前也不大懂规矩?你和凤翔要好,我就不和你外道了,望你们阖家上下多担待着她点。” 说得凤太太高兴,把身子再往上枕上耸起来一点,“哪里比得上你们府上两位小姐。” 凤太太笑道:“等往后出了阁就好了,姑娘家一出阁就跟变个人似的。你这次回南京,想必府上也该为你的婚事打算起来了?” 池镜接过去,不觉烫似的,从容地焐在手里,“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我不过是听着。” 凤太太一向不大喜欢俪仙,嫌她过于蛮横泼辣。两厢比较下来,倒觉得新进来的玉漏不错,性情好,又认得字。因而暗地里嘱咐过玉漏早日和凤翔养个孩子。 除了愧疚,也有几分眷恋的意思。她觉得凤太太像一位正儿八经的“娘”,尤其是当她招呼玉漏“歇歇”的时刻,也是她用那双枯悴而光滑的手握玉漏的时刻,常使玉漏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情。 所以他格外耐心地敷衍着,“我倒没在外头听见凤大哥什么笑话。” 这多余的嘱咐恰是富裕的池家匮乏的,池镜无声地笑着。 玉漏听见,把腕子上的袖口掣下来,站到一旁低着脸。 池镜笑得背稍微懒散地向后仰一仰,凤太太立时就对玉漏说:“你换根椅子来他坐,他才吃了酒,靠着才舒服。” 玉漏忙跟上去抢,“我来吧三爷。” 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候凤家老爷过世,凤家一落千丈,各处节省开销,不再分房吃饭,凤太太领着姨太太孩子们挤在一桌吃饭。 不过他长大也习惯了那份疏离,回头再想起幼年时不属于自己的那份热闹,心里有群蚂蚁爬过似的,猛地感到肉麻。 她明知他不会来,这孩子小时候最爱和她亲近,那时候人家都起哄叫她收他做干儿子。叵奈凤家家道中落,池家照旧如日中天,差距大起来,人家没再起这哄,她也没提。 玉漏想着要绕回房中把上回那灯笼还给池镜。转念又想未免太小题大做,一个灯笼在池家值什么?反而让人起疑心是故意捱延什么。 池镜在后头像是沉思着什么,回神问:“什么灯笼?” 他这才想起来,吭地一笑,“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犯不着还。”思绪仍四处飘散在凤家没落的各条小径上。 他那时候豪情壮志地在心里发誓,即便嫉妒,也要同凤翔做一生的知己好友。可长到如今,已然力不从心。人的骨头长起来,仿佛长硬长冷了似的,那丝嫉妒也日渐勒痛了他自己。 今日走到凤家来,莫名地掀腾起年幼时候的那点天真热忱,使他觉得自己陌生。无论是此刻的自己,还是年幼时候的自己。 玉漏以为是在问她,骨头轻微一振,回过头来,“恐怕是难了,自我来这大半月,成日见太太吃着药,却难得下床走动一回。走不起,说是头发昏。” ” 两个人都是惋惜的口吻,在这冬天阴沉冰冷的空气里,池镜莫名感到点融洽的理解,因而终于肯认真地在后头看了她。 他不由得拿俏皮话闲逗她两句,“你难不成是只小狐狸?生了条尾巴?” 他向前走一步,斜着在她屁股后头扫一眼,“你裙上有个洞,难道不是用来搁尾巴的?” 她立时臊得脸通红,怕池镜看见,往旁边站过去,扯着绿裙子丢手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他吊着眼梢打量玉漏,轻薄地笑着,“这两年南京的姑娘又时兴起红配绿的颜色了?” “你难道在骂我?”池镜抬手撩开坠在中间的枯柳枝,暗中怀着一份诡秘的刺激,笑着逼近一步,“倒看不出你会骂人,以为你这样的丫头都没脾气。” “是么?我看兔子急了也不过是只兔子,咬人也是不痛不痒。” 还是温顺点为好,温顺总不是什么缺点,还不至于招人讨厌。 这时老远听见有人在喊,远处一瞧,凤翔正朝这头过来。 凤翔难得笑得疲惫不耐烦,“秦家来人,本来我们家与他府上已是不大来往了的,不知在哪里听见说朝廷要复用我,又打发个管事的来问我们太太的病。到底是不知真假的事,偏这会风声吹得满亭都知道了,将来若没有此事,反倒叫我不知如何下台。” “那么有劳你费心。” 凤翔见他此刻要出去,打拱道:“我就不虚留你了,这会还有话去回我们太太。玉漏,你替我送送池三爷。” 多看几眼,才发现玉漏脚上那双月白的绣鞋也不合脚,小了些,不得不趿着穿,走路发出轻微的踢踢踏踏的声响,像踩在鼓上跳舞。 玉漏只得开口分辨,“只有这双鞋子配这裙子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