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南直隶金陵府,石狮巷子。 正房换了竹帘子,窗扇支开,能够看到外面刚抽出新芽的柳枝,暖烘烘的天气,打开隔扇就有微风拂面。 屋檐下养了一对画眉鸟儿,他真是精细,知道自己喜欢这些,重金买来。反正他也不缺银子,这宅子是从个巨贾乡绅手中买来,人家不也是乖乖的拱手让给他了。他在这些地方最会讨好人了,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堆到她面前来。 软磨硬泡,方法用尽,这傢伙却一脸的不为所动。根本不要她走!都说了已经过去了,她也早就放下了,不喜欢他了,他却不肯。 陆嘉学倒是好,到这儿之后还让她与周围的官僚太太结交,说免得她闷了。邻里是金陵府同知的太太,常与另一位乡绅太太来串门。他倒是閒着没事,养养花养养鸟,养好了就往她这儿送。 罗宜宁看到那女子,惊讶得站起来……多年不见,这人似乎是……雪枝? 「你不是说惯常伺候你的人不好吧,」陆嘉学坐下给自己倒茶,「我把她找回来伺候你,行吧?」 罗宜宁看到他就吓一大跳,她不知道他住在这里。 罗宜宁还是不理他,陆嘉学就放下茶杯先出去了,让她跟雪枝说话。 然后陆嘉学的人找到了她,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雪枝本来都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又看到了罗宜宁,哭得止都止不住。宜宁抱着她安慰,叫丫头赶紧打热水进来给她洗脸。 她来之前,陆嘉学肯定让她梳洗过。宜宁扶着她的肩说:「你刚来这里,多休息会儿再说,别的不急。」 看到她过来了,陆嘉学让那人退下去。 「你在求我?」陆嘉学看着她问。 陆嘉学说道:「你过来。」 陆嘉学看到她细长的脖颈,有种柔和的粉白色,比外面的杏花还要好看。身上也很香,她常喝羊乳,带着种甜甜的奶香。非常的好闻。他毕竟也是正常男子就如现在,觉得有团火渐渐烧起来,若是能亲亲她的脸就好了,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但她肯定要跳起来,然后气得几天不跟他说话。 罗宜宁不知道,看着肚子一天天渐渐起来,孕吐剧烈的那段时间是最遭罪的,新生生命给她带来的感受无比强烈。她也想过是男孩女孩。其实都好,她更喜欢女孩儿一点。 罗宜宁什么都没说,她开始越来越怕了,她很想回去。她怕自己回去得太晚,京城中瞬息巨变……罗慎远呢,他一向就不缺女子喜欢的。 「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去。」陆嘉学懒洋洋地说,「我偏偏不让你走。」 陆嘉学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说:「我这算是圈禁你吧,就像你说的,霸道无情。宜宁,你总要给我几年时间的机会。」他捏着她的手道,「当年我是庶子,什么都没有。现在我什么都有,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罗宜宁嘴角微微一扯:「我从哪里拿几年来给你?我在京城有我的丈夫,有父亲,如今肚里还有个他的孩子。几年之后,恐怕人人都当我已经死了吧?你正好打了这个主意是不是?别人当我死了更好。」 罗宜宁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感觉到孩子在动。很奇妙,它可能是伸了一下小脚。或者是她让它觉得不舒服了,要换个位置舒服地吮吸手指呢。 她轻轻地摇头,心情变得很奇妙。 大报恩寺是高祖皇帝为纪念开国皇帝与皇后所建,修得金碧辉煌,听说宝塔塔身是用琉璃烧製的,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有得天下第一塔的称谓,前身为阿育王塔。杜樊川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便是出自于大报恩寺。 「不用麻烦。」宜宁阻止道,「我如今出行不便。若你方便的话,雪枝的事……还要麻烦你。」 雪枝的孩子被拐卖二年有余,当年十村八店都找不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 罗宜宁就知道没这么简单。陆嘉学继续说:「叫你给我端茶倒水,你现在也不方便。以后我每日晨的早饭就由你负责吧,好好做,做得不好可要重做的。」 自那日起,宜宁每日早起给他做早饭。好在她虽不常做,但对陆嘉学的口味还算瞭解。他喜欢麵食,特别是羊肉臊子面,一次能吃一海碗。白粥之类的绝对不能要,酥饼、包子一类的勉强喜欢。若是有酱菜他更喜欢,宜宁干脆让人弄了个棚子,给他四季种小黄瓜,凉拌、腌渍、煮汤、炒肉片都是很好吃的。 初春至夏一晃而过,天气越来越暖了。 宜宁多半不理他,陆嘉学过来扰她。他把她手里绣的小孩肚兜拿过来看:「我缺件里衣,你帮我做吧!」 他笑容一淡,抬起头看着宜宁很久。 陆嘉学站起身没再说什么,走出去了。雪枝在旁都看得浑身发寒,她轻声道:「小姐,我看侯爷待您的确好……若是真的没有办法。」 雪枝从来没有问过她跟陆嘉学的事,罗宜宁觉得陆嘉学肯定告诉她了。甚至说不定雪枝就是被他收买,专程送来的。可能雪枝的故事也是编的,陆嘉学不是做不出来这些事。不然她为何极少听到雪枝提起她的孩子,甚至是婆家。 下午陆嘉学给她送了一篮子藕来,金陵的藕长得极好,巨如壮夫之臂,甘脆无渣滓。伴着的还有一小筐大阪红菱,入口如冰雪,不待咀嚼而化。都是新鲜时令的东西,夏季里闷热,给她送来开胃的。 里衣是贴身之物,宜宁绝不会给他做。但是看到外面暮色渐沉,她还是做不到真的绝情。叫丫头把炖好的莲藕排骨装在食篮里,另外并了几盘糕点给他送过去。 每次夫人过来送晚饭,侯爷的心情就格外好。能接连着好好几天,所以小厮们也喜欢看到她。 丫头扶着她坐在书房外的太师椅上,她毕竟快要足月了,行动要格外慎重。宜宁听到里头有人说话:「工部尚书半月前致仕,因一时没有合适人选,再加上汪远鼎力支持……罗慎远就继任了工部尚书。消息刚到不久,此人心计十分厉害,在此之前竟然瞒得死死的。无一人知道……英国公一直追询您的下落,不过因瓦刺捲土重来,皇上已经命他去驻守宣府了。」 「程大人与罗大人算计得死去活来的,但罗慎远与都察院都御史葛洪年交好,奈何不得。」 三皇子过继成了嫡子,再加上三皇子敏而好学,性格温和,一向是受清流党支持的。 罗慎远当然会用支持大皇子来讨好皇上了,连汪远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事,他敢做。皇上欣慰还来不及。 那人领命退下了。 「给你送汤。」宜宁提起食篮。 宜宁见他喝得差不多了,提着篮子要出去。陆嘉学突然拉住她的手,说道:「罗宜宁,我的里衣呢?」 陆嘉学让下人拿软尺进来:「这么多年了,你肯定忘了我的尺寸了。来,量一量。」 软尺鬆开,罗宜宁给他量展臂长,她从后背看他。觉得如果用软尺绕过去,勒死好像也可以。她忍气吞声道:「你低些!」惹怒了他,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量就量吧,回头让雪枝帮着做。 几日之后收到了里衣,陆嘉学心情好多了,当然他不知道是雪枝代工,雪枝也不敢说。反正针脚平实,料子也很舒服。 那天下午金陵知府来见他,两人一併喝了些酒。他的酒劲上头了,来她那里找她。 陆嘉学在门口接到了下属的信,他展开一看,浑身一凉。 瓦刺和鞑靼合谋衝破宣府与大同,一度逼到了雁门关。皇上命他前去大同,带兵迎战。 他进了屋内,走到了罗汉床旁边。看到他来,丫头婆子都退了下去。 身怀六甲,她要不要命了。罗宜宁知道她现在本来年岁就小,更是要多注意才是。她锤着腿,突然问:「陆嘉学,雪枝的儿子找到了吗?」 罗宜宁靠着迎枕闭上眼:「……你是怎么把她收买了的?」 「信过,后来不信了。想想也是,怎么就这么恰好呢。要是她 陆嘉学突然靠近了,拉着她的手逼迫她:「其实你怀疑的是我吧?」 陆嘉学见她似乎不对,忙扶住她:「你这是……」 陆嘉学立刻站起来:「伺候的人呢?快给我进来!」 府门大门打开,接郎中和稳婆的马车跑进了垂花门。 「大人要避开才是,产房不吉利……」接生的稳婆满头大汗,宜宁骨盆太小,疼得厉害也不见宫口开大。 郎中煎好催产的药,由婆子送进来喂给宜宁喝下。她太小,身子惯是弱的,非要服下催产药不可。 罗宜宁疼得恍惚了,捏着锦被。好像看到罗慎远站在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眉眉不怕,三哥在这儿。」声音温淳喃喃。 「大人,从山东来的信。」林永把信递给他。 林茂在山东帮他暗查汪远的事,如今终于有了些进展。 林永迟疑摇头:「暂时没有。」 所以当鞑靼逼至雁门关之后,他第一个向皇上提了陆嘉学。要把陆嘉学逼出来,逼他去打仗。 罗慎远闭眼,表情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