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声依旧淅淅沥沥，却小了很多。 宜宁亲了亲他软软的脸，说：「钰哥儿画得最好了。」 这孩子几天便和她亲热极了，昨晚还闹着要和她睡。罗宜慧哭笑不得地教训他：「……半夜可不准吵着回来！扰了姨母睡觉我可是要揍你的。」 林海如在旁给她们俩剥花生，去了一层红衣，花生米粒粒饱满，白嫩诱人。这花生都是刚挖出来的，比晒干的花生好吃些，宜宁就挺喜欢吃的。 那边丫头簇拥着罗宜慧撑着伞走近了，到迴廊下收了伞。罗宜慧跨进门来跟林海如说，「……来的的确是陆都督，说是巡按的时候路经此地。大伯父在长房摆了筵席，叫大家都过去。」 罗宜慧笑着摇头：「我带明珠过去的时候，他才知道明珠在这里。听说咱们照顾明珠周到，还让下属送了些珍贵的山珍。如今正在长房跟大伯父说话呢，还赏了宜玉和宜秀东西。」 腹中孩子无事，她忘性又大，早就不计轩哥儿的仇了。 陆嘉学特别擅长看人识人，这几乎就是他的一种天赋。你若是重新打扮了去看他，他瞥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就知道你如何对待他了。 林海如也没有勉强她，反正宜宁穿什么在她看来都挺好看的。 他生得很高大，因年过三十了，那种锋利和冷漠被温和了不少。身上穿了一件右衽袍子，他常年征战沙场，坐姿都是端整的。英挺的五官轮廓深邃，眉骨微凸，熟悉而又十分的陌生。 远远传来大伯父和大伯母说话喧闹的声音，丫头摆茶碟的声音，偶尔一声低沉的应和。宜宁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走过去，等到了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她还是想转身就跑。 但是宜宁想起陆嘉学年轻的时候，想到他笑着逗自己的时候，还是不太明白。 太夫人让她们几个媳妇手抄佛经，她找了自己的贴身丫头当枪手，结果被他发现了。陆嘉学就夺了她手中的笔说：「来来，我帮你写几篇。我看就你的丫头都抄不过来了，但你的字太不好看了。拿出去会丢我的面子的。」 宜宁瞪他，冷冷地道：「若是不喜欢我，我就回去了！」 陆嘉学好脾气地睡了三天的书房，他缩在躺椅上睡得腰酸背痛。后来拿着百索过来笑着说：「我陪你玩，你别让我睡书房了。家里的护卫都在笑话我了！」 后来她跌落山崖死了，宁远侯府剧变，他提着滴血的剑走进侯府里，那种麻木而冷漠的表情，身上穿的带铁腥味的铠甲，他的随从都是如此的训练有素。那是宜宁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陆嘉学。她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陆嘉学，这明明……这明明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啊！ 后来陆嘉学就成了宁远侯爷，陆都督，权倾天下。他所表现的一切都跟宜宁认识的那个人不一样，那个陆嘉学会半夜拉她起来，跟她说自己偷偷养了一株昙花，今晚就要开了。两人蹲在花前守了一宿都没开，她打他，陆嘉学一点都不疼，笑着说：「你打我解气了，可就不要生气了！」 这些也不过只是伪装而已，而她就是他最好的伪装工具。没有人怀疑过陆嘉学的安分守己，包括她自己。要不是曾亲眼所见那些变迁，宜宁也不会相信。 但陆嘉学为什么非要借她的死来发难，她死后他为什么不再娶。他究竟在想什么…… 罗宜慧领着宜宁进了花厅。 罗宜玉和罗宜秀在旁僵硬地笑着，心里万千的吐槽默默忍了，坐姿规规矩矩，只坐了板凳的前三分之一。 赵明珠看到罗宜慧过来，这才起身拉住罗宜慧的手说：「这位就是我跟您说的慧姐姐，她是罗家的长女，待我可好了！我回去一定为她多说些好话。」 ……果然是她。 「这位也是贵府的小姐吧？」陆嘉学突然问道。 别人都称他为『侯爷』，这样既恭敬又亲近些。她却喊自己陆都督，平白生出三分的冷漠。小姑娘是罗家人的时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做的是大逆不道之事，但罗家勉强与他算是同一阵营，至少他们不敢自断前程。 罗大爷立刻伺机笑道：「侯爷，这枣倒是可以一尝。还是我託人从金陵买来的。」 陆嘉学不好吃枣，宜宁突然想到，他嫌枣的味道怪。喝粥的时候若是有枣，会一併挑到她的碗里来，反正宜宁喜欢吃。 然后又拿了一颗。 陆嘉学的动作突然一停。他转过头问道：「你唤宜宁？」 陆嘉学肯定是查了之后来找她的，他按捺不动，但宜宁却不想陪他演下去了。 罗宜慧听到宜宁这么跟陆嘉学说话，顿时手心就冷汗出来了，这人可是陆嘉学！宜宁在干什么呢。罗大爷和陈氏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都看着罗宜宁。 罗宜宁走到陆嘉学面前，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顿了顿直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听到。陆都督儘管放心，我一个普通小姑娘能懂什么。」 宜宁忍了又忍道：「我猜的。」 陆嘉学听到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喜欢的不得了，怜爱极了，但最后还是不能留在身边。 这么想着，他突然对面前这个姑娘宽容了些。毕竟是罗家的人，算了吧。封口这种事也是麻烦，既然她聪明，想必不会惹祸上身的。 赵明珠怔怔地看着罗宜宁。 这时候有人匆匆地走进花厅，脚步声近了。 他和罗成章赶来之前，已经大致弄清楚了陆嘉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知道他打探过府中的十二三岁的小姐。想一下不难猜到陆嘉学是过来找罗宜宁的，而且目的不善。 听到陆嘉学喊宜宁过去，他立刻就开口叫住她。 宜宁一直觉得罗慎远有个非常奇怪的地方，无论在谁面前，他都是不卑不亢的。原来在祖母面前是，现在在陆嘉学面前也是。他似乎从来不惧任何人，一向都是隐忍而平和的。 她能感觉到罗慎远急促的呼吸，知道他必定是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立刻就赶过来找她了。 「罗三公子的名号我也是听说过的。」陆嘉学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笑道，「只是有份薄礼送与贵府小姐，实在不必紧张。」 罗成章让罗慎远带着女儿退后，他上前给陆嘉学行礼：「下官保定府通判罗成章。」 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既然没有威胁了，也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陆嘉学看不出她来，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赵明珠站得笔直，笑容却有些撒娇的味道：「我知道了，我后日就回去。」 宜宁不禁看了看远处的赵明珠，她发现赵明珠正看着她，目光似乎有些冰冷。她带着丫头婆子朝宜宁走过来，低声道：「侯爷不是你们可以高攀的，你可不要生出什么歪心思。」 「像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赵明珠淡淡地说，「世家贵族不是你们能想的。」 「果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千金小姐，」罗宜秀和赵明珠结了梁子，忍不住奚落道，「那小人得志的样。不就是陆都督的义女吗！」 两人边走边说话，气氛倒是挺好的。 宜宁从没听到过罗慎远这么生气。 宜宁摆了摆手，想让罗宜秀等等自己，但已经被罗慎远拉走了。 槅扇外面的 他似乎有点焦躁，或者是恼怒。宜宁觉得这一天能在自己这一向面无表情的三哥身上看到这么多情绪，也不容易。他大概被自己逼急了吧……不声不响招惹了陆嘉学，他在外面查了这么久才查出来。 罗慎远笑了笑，问她：「你还知道我生气了？」 「你知道我生你什么气？」 「你遇到他没什么，」罗慎远语气冷静了一些，「你能遇到他和道衍谈论如何围猎的时候杀了大皇子，简直是你的运气。你没告诉我也就罢了，为什么后来你也不跟我说？」 随着他的逼近，宜宁后退了一步，她觉得三哥的语气有些凌厉，几乎是直面向她扑来。 小丫头可能被他吓住了，半晌都没有说话。浑圆的眼睛看着他，似乎还有些紧张。罗慎远嘆了口气，低声道：「宜宁，我是你的三哥。你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甚至不是她自己。 罗慎远冷冷地瞥她：「这就是你听到的重点？」 「不知道，那你遇到他的时候跑什么？」罗慎远又冷冷问。 宜宁瞒不过去了，只能说：「三哥，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生气了吧，不如我给你做双鞋？」 他那种莫名的生气又不知道如何说出来，毕竟宜宁就算有错，但又不是错得离谱。她其实非常聪明，在寺庙的时候认出了陆嘉学，在罗家面对他却临危不惧，甚至坦率直言。 他不应该过于生气，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道衍可是陆嘉学派系的人，而且还是平定倭患的英雄，受到沿海渔民的供奉。 罗慎远居然与道衍是同门师兄弟，难怪他会有道衍亲手所制的琴。 「你快些回去吧。」罗慎远的气生过了，又嘆了一声说，「我这里算过了，长姐应该在等你。」 离开罗家在保定巡按之后，陆嘉学在驿站住下来。驿站里点了烛火，他在看文书。 下属笑着安慰他道：「您歇一会儿再看吧。」 下属仔细想了想说：「属下还真觉得有点！咱们英国爷魏凌，眉梢就有一颗痣呢！那七小姐长得虽然不像，那颗痣的位置却是分毫不差的，要是论起来的话，似乎眼睛的轮廓也有些像。」 似乎还真的有点像，特别是眉梢的痣，几乎是一模一样。 但人家明明就是罗家的七小姐，看那样子还是嫡出的。 下属应喏退下去了。 罗宜宁……阴阳一隔，该有十年了吧。 他念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都能感觉到其中带着血气的酸楚和深沉。这十年里，从一开始的愤怒绝望到现在的平静，他自己都忘了曾经有个这么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