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着一身藏蓝色西装,系着根暗条领带,寸长的鬓发,又黑又浓,一根根精神地竖着,仿佛一丛旺盛的野草艮茬,显得那张瘦长的脸上,骨骼更为清癯,棱角像山一样,凌厉地起伏着。 他见到郁昌,并不流露出多少惊讶,好像等候多时了似的,一双深凹的黢黑的眼,弯出一点客客气气的笑意,理了理衣襟,解开一粒过紧的纽扣,微微地佝下腰,使自己的身形,比对方略略地低上一截,抬起手来,做了个“请”的动作,迈步往安康宛走去。 刘青云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数个迹象首尾相连,串成一行行、一列列的符文,如同一截多出来的线头,轻轻一抽,便剥丝抽茧,一整只庞大的毛线团,咕噜咕噜地延展开来,歪歪扭扭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摊成一副完整的、具有强烈暗示性的图画—— 那对黑鸦鸦的睫毛,在一次无法自控的颤抖之后,又沉又冷地垂了下去,在暖黄的水晶吊灯照射下,于面颊的两侧,投下长长一簇参差的暗影,掩盖住仿佛浸着两柄冷芒芒匕首的眼睛。 眼前这个姓刘的,还真是有能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抱上了一条廖远东的粗大腿,两人一唱一和,等肖主任一来,大概就要拿自己当炮灰,玩一出白帝城托孤的把戏,一步一步蚕食那些老客户,先在今天混个眼熟,方便日后无缝交接,像对待用完即扔的垃圾一样,把旧人一脚踹出去。 北面的一扇阔大的落地窗,窗明几净,丝丝缕缕金线似的阳光,拂开两边绿绸的遮光帘,尽数滴落在赭红的绒布地毯上,涌起一股股上升的温暖的浪涛。俯瞰下去,车水马龙的街道、往来奔忙的行人、医院前方的人工湖喷泉,全都尽收眼底,不失须弥。一群群纷飞的迁徙候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急切地向北而归,擦着玻璃窗的外沿,飞快地从近处掠走,映照着天际橘红的霞色,扑簌而过,在对面靠墙放置的桃花木书架,以及悬挂的寿菊图上,短暂地留下一斑斑纤巧浓黑的飞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郁昌背靠着那副姹紫嫣红的寿菊图,生生忍住了一声冷笑,将那只差点被盯出个洞来的黑壳手机,啪嗒一声反扣在桌面上,抬起眼睛,乜斜地盯着着对面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坐在真皮沙发上不动如山的年轻人,在这场比拼耐性的竞赛中,首先掀翻了桌子。 而不吭一声的刘青云,仿佛就在等这句话似地,直起了身子,两条腿紧紧地并拢,慢慢腾腾地看过来,面上竟然浮现出一种无奈的神色,十分一言难尽似的,给那张青白的脸,都增添了几分人气。 他捧起一只盛满茶水的青瓷茶杯,轻轻吁了口气,白色水汽袅袅蒸腾,扩散开来,仿佛乳白色的纱幔,隐隐约约地,将刘青云的面容遮罩起来,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下午六点半,廖经理踏着晚霞的晖光,先给刘青云发了一条消息,匆匆地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上楼,把它珍而重之地放在书架的正中,嘱咐两人把东西看好,带着一脸兴奋的紧张神色,拭了拭额角的油汗,像一头嗅到肉味的鬣狗一样,如同来时一般,又急急地走了。 刘青云摁灭手机屏幕,长长地叹了口气,充斥着一股与廖经理如出一辙的兴奋,与隐隐埋藏的一种疲惫,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浑身骨节咔咔作响,仿佛正在强行运作一台超负荷的机器: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在他口中的,所谓“布置布置”,几乎让郁昌感到匪夷所思。 两相对比之下,假若说这个比他还要小上一岁的年轻人,所习得的细致入微的程度,堪比大门大户里惯会投机迎巧的侍童,那么,郁昌粗糙得就像一个只会好酒好肉招待、陪笑奉承的社交废物……那个以前的他,怎么会不屑一顾地觉得,对方只会用钱砸人呢? 这人在大学学的什么? 然而,正在干活的刘青云,显然没有真正的读心术,用以听到来自高中学历的前辈的腹诽。 “廖经理走之前,给我发了消息,让我们在七点左右,去电梯门口候着——” 七点零一分,新来的服务生惯常摁亮三层的按键,乘坐宾客电梯上楼,准备宴席前的相关事务。 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两个高挑的青年,一颗青松,一颗白杨,仿佛门童一般,身姿笔直,就差一身熨烫得板正的制服了。 一直等到,这名服务生慢慢走远了,她的大脑里面,还恍恍惚惚的,一个没注意,差点撞到身前的小推车。 她们的酒店,在什么时候,还身兼数职,把鸭子都给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