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月中旬,一场来势汹汹的倒春寒,把郊外几座大型的果园,那些刚刚吐苞,粉嫩莹白的杏、梨、桃的胞芽嫩枝,冻毙得七零八落的同时,也终于结束了开春以来,那一股持续的、反常的干旱,施恩般地聚集了一重重铅灰的积雨云,密密地罩在城市的上空,降下细如蛛丝的春雨,黏答答、阴涔涔地附在楼房、玻璃、伞面、雨衣之上,仿佛蜇毛蜘蛛吐出的无数张网,将四衢八街,变作了一只水珠淋漓的盘丝洞。 公司四楼,透明的玻璃窗大敞着,灌进阵阵冷风,滴滴答答的寒凉雨水,密密斜斜地打在窗外,歪歪扭扭、难以分辨,淌下一道道蚯蚓般的水渍。时近正午,办公室里的人寥寥无几,不是在午访,就是在午访的路上,每人都把车钥匙牢牢拴在腰间,随着动作而摇摇晃晃,和金属栓扣撞得毕啵作响。 也不知为何,这段时间,本该助人入眠的声声夜雨,却像无数繁复密布的傀儡线,如丝如缕,在暗处闪着森森的冷光,每每入夜,便细细密密地紧紧勒进他的心房,把那只泵血的器官,绑得疼痛淤血,在万籁俱静的休憩时分,像一匹狂性大发的野马,疯了似地疾乱迸跳,半夜叁更,在胸腔中咚咚咚地擂着,搅得他难以入眠,大脑如同针扎,一跳一跳地抽痛着,清醒无比。 一直折腾到远处的天际,微微透出一点白,那颗作乱的心,才肯倦怠地稍稍止步,放任自己痛苦不堪的主人,能够昏昏沉沉地小憩一会儿,再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一只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僵尸,迟滞地起床、洗漱、做饭、上班,被迫迎来新的白昼,与新的凌迟。 自从成年之后,这种心慌胸闷的症状,就像一只萦绕不散的幽灵,高居于头顶叁尺之上,时不时地伸出手去,裹挟着一种阴寒的冰冷,恶意地揉捏着,搅动着,攥紧胸腔那颗鲜红搏动的器官,如果太过劳累,或者焦虑不安,就会陡然发难,捏得他喘不过气,冷汗频频。 雨势渐大,犹如珠落玉盘一般的清脆之声,逐步变成了急促的暴响,接连不断地砸落在地面上,连成一片不绝的雨幕,仿佛一只饕鬄巨口,将天地囊括在内,要把万事万物都浇得透湿。 缺乏睡眠,用眼过度,干涩的眼球,在长时间的电子辐射下,被这抹鲜艳的红色一激,登时酸涩无比,不由自主地溢出一点泪花,叫郁昌不得不靠在椅子上,摸出一瓶不知是否还在保质期的眼药水,胡乱地往脸上一挤,把握不好方向,试了几次,才堪堪对准,弄得满脸淌水,顺着下颌,一路滴滴答答,流进凹陷的锁骨,仿佛几道横七竖八的洇湿泪痕。 他曲起身,表情空茫茫的,看不见喜,也看不见悲,两只混沌的眼睛,如同漠然的茶色玻璃珠,映出种种景象,却不能理解。 医院的问题,始终没有好转。 工作两年之后,郁昌久违地尝到了闭门羹的滋味,饶是他再如何笑脸相迎,等得腿都僵了,对方也不过是打起哈哈,敷衍着送客,承诺以后再说。 他只能无所事事,心不甘情不愿地清闲下来,在公司徒然地消磨时间,掰着手指,一遍遍地计较着,把绩效算来算去,得出一个少得可怜的最终数字。 好巧不巧的是,那个踩着郁昌当垫脚石的主角,正是新招进来的年轻大学生,曾经让他生出过优越感的刘青云。 郁昌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格,如果对方和他没有利益牵扯,眼红一阵便罢了,如今,两人做的是同一条生产线,表面分工明确,然而,地盘究竟应该怎么分、分多少,实际正处于一个岌岌可危的动态调整之中,面上不显,暗潮汹涌。 即使对方手段激进,仿佛一只初露头角的小兽,急不可耐地撕咬着眼前大块的肥肉…… 最后一件事,则有关郁燕。 郁昌怎么也想不到,放学之后,她偶尔会带回家的、干瘪的书包里,装着的不是明星周边,或者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而是一本又一本的教辅资料。 从小到大,一张张飘着触目惊心数字的低分成绩单,早已让这位无所不包、细致入微的哥哥,深深地了解到,那些义务教育之中的公式、诗词、字母,对自己没什么天赋的小妹妹来说,是怎样一头令人痛苦的洪水猛兽。 毕竟,连照顾妹妹的本事都没有,还当什么哥哥呢? 直到,几天前,他趁着郁燕洗澡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卧室,想给妹妹把被子铺得整齐一些,却看到,那只歪歪斜斜,摆在床头的书包,半开着拉链 在学生时代,郁昌曾经无比熟悉的,那几本学习资料,竟然整整齐齐地列在妹妹的书包里,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一看,那些折迭过的重点题型上,还有郁燕独特的字迹,所做的密密麻麻的红黑标注。 虽然,这种变化,暂且无法改变什么,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让郁燕在市联考、省联考内一飞冲天……但是,其中体现出来的东西,已经足够惊人了。 他不清楚,妹妹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偷偷用功,开始钻研称得上是折磨的各类学科; 郁燕在担心什么? ……难道,她认为,将来的他,连亲妹妹都养不起吗? 无数珠帘一样的水珠,从两边大敞的窗户空隙中,密密地斜飞进来,迅速地积起一滩扩散开的水渍。 突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