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九点,郁昌照常接她放学。 走到半途,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滚滚闷雷,沉闷含混,隆隆作响,仿佛一只巨大的犁耙,闻着仓庚的春讯,破土而出,在遥远的天际,那龙脊一般的、连绵起伏的黛黑剪影处,耕耘着郁郁苍苍的春山。 白天研究的那些函数和曲线,就像威力巨大的毒气弹,摧人心智,让她不少于十亿的珍贵大脑细胞,都在此番没有硝烟的战役里,悲惨地壮烈牺牲了,徒留一座座无名碑。 郁昌自从拿到驾照,就经常被各路人马呼来喝去,风雨无阻、使命必达,将市里的每一条小径摸得清清楚楚,活似网约车司机,就差一双白手套了。 春风沉醉的夜晚,郁燕坐在这架廉价高铁的左后排,据说最为安全的席位上,有些昏昏欲睡。 “……!” 逐渐昏沉的视野里,仿佛猝不及防地,被扔下了一个闪光弹,照得郁燕一瞬间睡意全无,十分不适地蹙起眉头,直起身,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燕燕,是不是吵醒你了?今天怎么这么困,回家早点睡吧。” 郁燕应了一句,凝视着疾驰而来的车辆,在与同样开着窗透气的缺德司机擦肩而过时,在确保对方绝对能看见的前提下,冲他比了个标准的中指。 越过涌着细碎粼光的宽阔水面,一江之隔的对岸,拔地而起的cbd大楼上,闪耀着无比夺目的巨型led户外大屏,循环投放着纸醉金迷的广告:某某明星周末巡回演唱会、奢侈品的新款宣传、天阙府即将在下半年二期开盘。 郁燕收回目光,转过头,安静地望向另一面明显黯淡许多的街景。 把装着教辅资料的书包放回卧室,郁燕回到客厅,提起餐桌旁边的暖水瓶,晃了晃,发现还是满满一瓶,便分别给自己和哥哥倒了大半杯热水,齐齐整整地把它们摆在通风口,用以快速摊凉散热。 那是哥哥每天上班时,都要随身带着的茶杯。他的习惯很不好,舍不得倒掉最后一泡残茶,总要带回家中,把泡涨到发白的残存茶叶再冲一遍,没滋没味地当水喝了,心里才能舒坦。 他下午没上班吗? “没关系,燕燕,你困了,早点睡。” 说完,他一边娴熟地将裹着薄薄面包糠的南瓜饼翻面,一边想起来了什么似地,顺嘴一提: 郁燕黑乌乌的眼睛一转,敷衍地嗯了两声:“……书包的空间比较大嘛,放一些小东西更方便……” 南瓜饼很快就煎好了。 看来,明天大概率,就是全南瓜宴了…… 郁燕眼尖,在柜门打开又关闭的那一瞬,立刻就发现了,柜子里面,那平白无故地多出来的冷冻馒头—— 馒头的旁边,另外装着一袋榨菜,塑料小包装,印上去的字迹都糊成一片,不知是哪个杂牌厂家生产的,看上去就像批发市场几分几毛的货,甚至可能是馒头店老板友情附赠的。 郁燕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指着这堆充其量只能算作“果腹”的劣质食物,脸上的神情,除了疑惑,还有一点说不清的愤怒: 她真的不明白,如果郁昌缺钱,两个人一起开源节流,不就好了吗?像他这样,偷偷地吃糠咽菜,节衣缩食,能省下几个子暂且不提,对身体的损耗,就要远远地大于攒下来的那点钢镚吧? 一不留神,被撞破了尴尬的秘密,郁昌赶忙解释,在心里痛骂自己粗心大意。 “……燕燕真乖,但以后,还是哥哥来吧,太危险了,小心烫手。” 他装腔作势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白开水,做作得像在品茗八二年的拉菲,扬起手,冲对方讨好地笑了笑——览无余。 这对杯子,当初在商场特价打折区域,是以叁折的价格,进行配套售卖的,一黄一蓝,圆滚滚、胖嘟嘟,材质很好,摸上去光滑如瓷。 其实,真要说起来,明明两个人都不相符。 “哥哥,你今天下午……没有上班吗?” “没……哥哥下午没什么事,在家睡觉呢。” 她仍然克制着嗓音,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奇怪。 “……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哥哥,我也可以做点什么的呀……” 郁昌眨了眨眼睛,敏锐地察觉到其中隐含的一丝颤抖的声调,终于反应了过来。 “燕燕……你不会是以为……哥哥失业了吧?” “……这段时间,你都那么沮丧,还偷偷地藏馒头,到现在,连公司都不去了,我误解也很正常啊……” 他微微地笑着,爱怜地抚摸郁燕的头顶,忍不住倾过身去,将她牢牢拢在怀里。 他紧紧搂着妹妹,将脸虚虚地埋在对方的脖颈处,原本,还想再骂几句难缠的客户,可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哥哥也会养着你,一辈子养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