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声惊雷(1 / 1)

而那个在咯吱作响的塑料婴儿床中,还没睡满三十六个月,就被郁昌迫不及待地抱出来同床共枕的小幼儿,那个四岁以后,小嘴里吐出的、充满依赖性的亲属称谓,便只剩下“哥哥”的小妹妹,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拥有能映出人影的、清漆般双眼的郁燕,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狡猾,又最为可爱的的小女孩。 那两个蒸发得干干净净的壮年男女,就像融入了大海的两滴水,迅速消失在郁燕最初的人生之章里,就连缺席而产生的,显眼又突兀的两个空位,都被记忆的主人不甚在意地抹杀了。 一位同样年幼的庇护者。 一颗伪装成小树的寄生藤蔓。 假如将沉寂在暗阁之中,贯穿了郁昌全部青少年时期的、布满灰尘的胶卷,一一冲洗出来,大概能够发现,在那灰扑扑的、一成不变的黑白影像之下,掩藏着一种游走在野蛮与文明边缘的,最原始、最蛮横、最质朴的情感冲动。 九岁时,他被迫成为了一个不甚熟练的新手爸爸; 到了十二岁,即使是小区里工作过三年以上的月嫂,也不敢说自己能做得比这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男孩更好。 无论三伏三九,冰雹雨雪,每当时钟指向凌晨五点半,连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都无法穿过厚重肮脏的窗帘时,他便会在浓重的黑暗中,摸索着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抚摸一会儿,那正在均匀呼吸着的、妹妹的柔软的小脸蛋,再轻手轻脚地提起破布菜篮,去附近街道两旁熟识的菜摊买上几样,以备在楼下李老头不定时的发疯以后,能够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他就像一条警惕的野狗,用脚步丈量出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小巷,勾勒出一张鲜活跳动的经脉地图,寻思从哪里咬上一口,才能喷涌出能够哺育兄妹二人的、甘甜的血液。 他背负着冰冷的晨曦,小心翼翼地巡逻着自己狭窄的领地,直到温暖的月光,无私地洒落在每一粒渺小的尘粒之上,才能盯着郁燕那张美丽的、无瑕的小脸,放心地陷入黑沉的睡眠。 他凝视着怀抱之中的小妹妹,他的骨中骨,肉中肉,一个脸蛋红扑扑、眼睛圆溜溜的小女孩,一个降落人间的天使或恶魔,总会感受到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一股足以溺毙自己的情感浪潮——宏大又深沉,神圣又卑劣。 每当她笨拙地抱住自己的双腿,像一只无尾熊一样撒娇时,每当她跌跌撞撞地跑遍房屋的所有角落,想要找出蜷缩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郁昌时,每当她用珍珠般的小乳牙,亲昵地玩闹着啃咬哥哥汗津津的、肮脏的双手时,每当她因为对方今天出门的时间过长,而委屈地闹脾气大哭时—— 一种让他在狂躁与抑郁的洋流分界线,找到一块脆弱的栖身浮木的痛楚,一种让他同时受到两种截然相反的,生与死的召唤的痛楚。 郁昌把什么都给她了,时间、精力、感情、金钱。 他们是连理共枝的树,是双飞比翼的鸟,日夜轮转,光阴变迁,纯白的月光洒进窗棂,两个小孩蜷缩在一张窄窄的床上说着悄悄话。 在最开始,他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怦然作响的心脏,把妹妹散发着温热气息的、柔软的身体拢进怀中之时,这段关系就已经成型了。 这根青翠欲滴的藤蔓,竭尽所能地,为妹妹提供能力范围之内的全部物质条件,以换取赖以生长的、隐秘而潮湿的宿体——被喜欢,被依赖,被想念,被关心,被担忧。 那是一只被他珍惜地捧在掌心的雏鸟,鸣声清亮、羽翼渐丰,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的飞羽。 他根本没有去想过,自己和妹妹的情感,是否能够对等的事——可能不敢,可能不愿。 这不是等价交换原则,不是一斤白银半两黄金那样的交易。 而回报的丰厚或稀薄,从来都动摇不了郁昌耕种的决心,真正叫他在意的,不过是自己的那份领地,有没有印上侵略者的脚印罢了。 他的小妹妹,正在一天天地成长着,在逐渐拥有了独立能力后,就不像之前那样依赖他了。 她不再怀念这个陈旧的鸟笼,也不再贪恋哥哥手心拢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用力地合拢双手,用自己的十指,制成一只柔软的樊笼。 可他明明只想留住自己的小妹妹。早就让他深深地习得了这一点。 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人,郁昌怎么可能让他们偷走自己的宝贝。 这些条条框框,当然都是为了郁燕好,即使对方不领情。 所以,妹妹不可以交太多朋友。 所以,妹妹绝对绝对,不能和别的男人过多地接触。 ——这样,他就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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