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家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只有互为旁系亲属的、两个幼小的孩童的状态,那么,他们的监护人,则必定是遭遇了什么通常意义的不测了。 这一点,似乎是给与郁昌和郁燕的,最后一份遮羞的体面,让他们在独自面对暗潮汹涌的人类社会时,能够勉勉强强地,维持一种不至跌落底层的、聊胜于无的身份。 但是,假设存在着一位全知全能的上帝,愿意从祂那浩瀚的伟业中,抽出一瞬息的时间,用人类普遍的视角,观察这两个孱弱而不幸的造物,并做出最为客观的点评—— 属相为酉鸡的郁昌,在五岁的时候,拥有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于寅虎年生的小妹妹。 当然,这只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比喻。他们的父母,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长相,甚至在全体人类之中,都算得上是美丽而出挑的。 其中一个,在某个普通的夜里,心脏病发,猝死于情人温暖的肚皮上,在一声尖叫过后,被对方怒气冲冲的丈夫,像拎一条赤裸的死狗一样扔到了巷子里,作为一时轰动的谈资,在无数男女口中流传了将近半年,仿佛人人喊打的老鼠,就连最终的死亡,也变得肮脏而可耻; 可以说,当时正值人生塑型期的郁昌,后天所有的秉性和习惯,都在这段地狱般的波折之中,被完完整整地刻进了骨子里。 八岁的郁昌惶然又恐惧,他并不懂什么叫马上风,什么叫男女关系,只能将人们的风言风语,和小人书上乱七八糟的童话拼凑起来,得出了自以为的真相:和别的女人睡觉的爸爸,突然长出了鼠头,人顶着一颗老鼠的头,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大人的态度,可谓是小孩世界里的风向标,他很快发现,那些同龄的玩伴,似乎都摇身一变,成为了他们的父亲母亲的翻版,同样的不屑、嘲讽与嫌恶,甚至因为年幼的、无知的恶,将这种排挤和压迫,演绎得更为出神入化,逐渐异变成一种真实的仇恨。 即使事件渐渐淡去,不再为人们所提起,他故步自封的性格,也早已定型,在人生的幼年期,就早早地放弃了向外的情感的探索。 有时候,郁昌会觉得,妹妹不是母亲怀胎十月长大的,而是由他瘦小的躯干中孕育而成。她不是母亲的血肉,而是他的血肉,自己剖开肚腹,让她沉睡在肋骨和内脏搭建而出的小小的摇篮里。 而楼下的李老头,虽然在名义上,是兄妹二人的抚养人,可实际履行的职责,也仅仅是没让两个孩子饿死而已。 一直到郁昌十叁岁的时候,他才因为一场急性中风,在病床上迅速地咽了气——可能是被自己看中的养子,那持续了五年的、童稚而恶毒的咒骂,给提前克进了阴曹地府。 老人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工装,早已被穿得松松垮垮,无数粗手粗脚剐蹭出的细小线头,垂落在后期补填上去的破布补丁旁,显得邋遢又丑陋。 这张喷吐着烟气、牙齿被熏得发黑发黄的嘴里,所吐出的含混不清的语句,明明满是厌恶与讽刺,却充斥着一股怪异而淫邪的兴奋,好像这桩翻来覆去、早已咀嚼过无数次的桃色轶事,有着什么神奇的魔力,即使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地窥看,恶意地品评过,变成了烈日下一滩无甚新鲜的、肮脏的口香糖,可这点沾染了他人口水,已经过气了的污糟渣滓,对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男人来说,仍然能激起心底垂涎的欲望,让他捧着一团无甚滋味的甘蔗渣,津津有味,爱不释手、百般舔舐。 “……死在别的女人肚皮上,嘿嘿!做鬼倒也风流!不过,既然你妈把你给我养了,当了我的儿子,可不能干出那等丢脸事——李鹏程,你听到没有!” 他百般不情愿,在一双鼓胀牛眼的逼视下,伸出左手,习以为常地对准一只磨损的小竹枷,迎接走神的惩罚。 这种直系血亲的性丑闻,已经在不同人的演绎之下,被灌输过太多太多次,那些尚不能理解的部分,于郁昌而言,早就变得不再新鲜。的厌恶——无论是那张滔滔不绝的嘴,还是遍地垃圾的世界,以及眼前光线昏黄的老式房间,都无比丑陋、恶心,令人作呕。 这老头果然发了脾气,要是把郁燕牵下来,让他看到最不待见的小女娃,两人的午饭估计都要泡汤了。 妈妈和大老板走了,爸爸因为不是大老板,死了还会被嘲笑——有钱人,可真坏啊! 他不用被六楼罗叔叔的儿子骂小杂种,不用受隔壁曹叔叔莫名其妙的白眼,更不用向楼下这个死老头屈服,为了那口饭,像条狗一样隔叁差五地挨打,不得不暂时离开幼小的妹妹,改头换面,冠上对方臭气熏天的姓。 小小的郁昌,在老旧的筒子楼内,神往地幻想着,脑海中所憧憬的对象,既不是奥特曼,也不是孙悟空,而像什么幼崽期的灭世魔王一般,勾勒出一幕幕黑色幽默的、恐怖又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