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的春末总是呈现一派乍暖还寒的景象。 雨水与花粉纷飞的四月,原本就有些许过敏的她咳嗽与喷嚏没有停过。一不留神,因瘙痒而下意识分泌的生理泪水就会渗出眼角,偶尔也会吓到身边同事上来询问情况。 透支精神力的后果就是整个人都变得疲倦。而疲倦又会加剧她昼夜颠倒的作息。 唐言章收拾起手边的资料,又在试卷上记起笔记。其实现在绝大多数的教师上课都已经全程采用了幻灯片教学,但她还保留着以前习惯的板书形式。 有学生问她为什么不放ppt。说其他老师的ppt可有意思了,还能播歌,看电影呢。 别瞎闹,你们那些零零后老师活泼着,有余力陪你们折腾。唐老师不一样,她可是资深教师,教书都二十年了。你们啊,捡着宝了,别惹唐老师生气,知道不? 唐言章笔尖一顿,意识停靠在那一句“不一样”。 “唐老师。”李云走到她办公桌前,“你有近期的生活照不?” “之前的学生来找我,说想做一个毕业纪念视频,希望咱们都给一些生活照素材。”李云拿出手机,又偏头往外瞧了瞧,“诶,要不趁现在我给你拍两张?” 她将笔盖盖好,站起身,稍稍落李云半步,跟着她走去办公室外一处花坛。 唐言章微微颔首,顺着她的话调整站姿位置。 “学生有心了。”唐言章垂眸。 “…好。”唐言章踌躇半晌,还是没有告诉她,其实已经什么香都不管用了。 而她四十五岁的人生也过了一半。 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地抚上了自己的胸口处,直到触及柔软肌肤才堪堪回神。她叹气,这么多年来,明明已经被自己扔掉了,下意识抚摸项链的习惯却还是没有改变。 明明第一次见的时候才十三岁,还没自己肩膀高…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她又一次从这种状态中惊醒。 唐言章深呼吸,试图平复因窒息而加速的心跳。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将无意识渗出的眼泪抹去,尔后划开屏幕,看清来人信息。 末了,还带一个笑嘻嘻的表情。 她点开朋友圈向下划,视线稍稍从大家的分享中扫过。 秃顶的主任拍了一杯酒,一包烟,还有意义不明的高楼与车,配文男人的寂寞。唐言章闭眼,迅速划了过去。 阮澄没有像上面的人那样发一堆眼花缭乱的图片。显眼的单图只一个画架,一手执笔,画布上是尚未完成的海岸画。唐言章柔和笑起,给她点了个赞。 唐言章点开,是几年前阮澄那一届的毕业班。她依旧对当初那一批孩子印象深刻,不仅有活泼伶俐的小课代表,还有王志远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刺头。但总体而言,大部分的孩子都比较乖巧知恩。而其中又以阮澄为主,每年过节,她总是能收到她的问候。 …… 她关掉视频,迅速往上划回阮澄的那条朋友圈放大。方才她只匆匆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但一股突如其来又难以言喻的错兀感忽而鼓噪起她的耳膜。 照片中那只手。 唐言章骤然睁大眼,猛一下从床上坐起身。 她还记得那道痕沁出来的血珠,自上而下滴落在洛珩的眼睑下方,一副狼狈的泣血模样,却还凑上来亲吻自己。 原本发凉的四肢末端忽而翻涌起剧烈的痛楚,其中还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她无法分辨此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只知那些复杂的情感不由分说地流窜进她身体中的每寸血管。嗡鸣着,叫嚣着,带动着她早已死寂的情绪再度搏动。 “六月十号,沪城·海潮艺术展不见不散~ps我们都会去哦” 我们? 冷静下来,其实凭借一张仅露了半截手背的照片,她不应该如此笃定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普天之下手背有疤的人总不可能只洛珩一人。 对话输入到一半,她又想起洛珩最后同她说的那些话。 “……往后的余生,都不会再与您纠缠了。” 不能发,不能让她知道。 六月初。 其实按照规矩,这种超过七天的事假,没有正当理由是不允许批的。 唐言章垂着眼:“交接工作我会做好的。” “可以的。”她叹气,“谢谢校长。” “还可以,数学平均分是第一。” 唐言章张了张口,许久,只轻轻叹息,没有正面回答。 “小澄啊,之前考去了黎中,不过后来我和先生合计了一下,咱们这儿的教育资源比不上京沪,我们又想给她好点的条件,就让她去沪城念书了。” 唐言章没有收拾什么行李,倒不如说,除了必备用品以外,她连换洗衣物都没有准备。 只要她去了沪城,只要她能见她一眼。 在临行前,她特地做好了功课。展厅位于酒店二层,宽敞而气派,与其说是一种面向观众的“展”,更多的像是新兴青年艺术家之间的交流会面。 唐言章沉默地望着窗外,迷迷糊糊地在飞机颠簸中小憩了片刻。直到云层下的建筑物由小及大,伴随鼓膜的闷涨与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她再一次抵沪。 其实唐言章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她想跟她好好地,好好地道个歉。 以及,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弥补。 忽然,前面拐角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清脆如风铃般的少女轻笑。 唐言章脚步一顿,直觉声音有些熟悉。 年长女人忽而低低吸气。 是阮澄。 “别闹。”洛珩倚着墙,眼睑半支半睁,有些无奈。 已经拔高许多的阮澄只比洛珩矮半个头,她仰视,双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 “不要混淆概念,阮同学。”洛珩弯起眼,“明天的展在下午,而我今晚要通宵。你也知道的,我画画的时候可就没办法跟你聊天了。” “你还想惊天动地?”洛珩摇摇头,“我可没那个本事,说说看吧,想要什么?” 明眸皓齿的少女眼珠子转溜一圈,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周围阴影角落,又复尔落在洛珩脸上。 “要不……学姐把自己送给我,怎么样?” 她眼眸一眨。 洛珩握住少女的手腕,刚想轻轻拉开说些什么,却忽然被踮起脚的阮澄不轻不重地亲了一口。 ——! 阮洛二人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 少女头也不回,慌不迭地三步并两步离开了案发现场。一如当初在日本浅水寺脚下的那个黄昏,像做错事的孩子立刻讨了个脚底抹油。 回过神来的唐言章将梗在胸口的那一股气下压,声音艰涩。 “等等!洛珩!” 她伸手握住了洛珩的手腕。 她抬眼。 她的腕骨坚硬,硌得唐言章掌心发疼。 “对不起。” 她的眉眼不再含着散漫而轻佻的笑意,只淡淡与她视线相交。平薄的唇呈现一种浅浅的血色,眉骨挺秀,耳垂挂着一颗素而简的耳钉。 也更为憔悴。 “不!” “是我不好…”唐言章嘴唇翕动,明明此前有那么多想与她说的话,到了跟前,到了现在,才发觉自己居然一点都说不出来,“我…我不该那样对你的。” “……回去吧。唐言章。” “不用跟我对不起,您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