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唐言章也还记得当初自己特地多留的一个心眼。 好像有句话说,好奇就是关系推进的第一步。 唐言章垂眼,冰凉的手机屏幕贴在她脸颊一侧,声声正在接通的音效好似一柄小榔头,每响一次,就把她的心砸出一个浅浅的坑。 她闭上眼,无声向神祇祈祷。 “喂?你好?” “您好。”她尽可能地压住自己话语中的颤抖,“我叫唐言章。不好意思,在这个时间打扰您。” “…是这样,您大概不认识我。我想问一下……”唐言章微微吸气,“您认识洛珩吗?” “我是她以前的初中老师。” 唐言章有些意外:“是的。我想问一下您现在在黎城吗?” “喔,我现在不在,回老家了。老师有什么事吗?不急的话,我下个月就回来了。” “没关系,如果近的话,我去找您也可以。”她垂眸。 唐言章的呼吸当即哽在胸腔当中,上下起伏。 万一呢。 “没关系没关系,小事儿。我把地址发给你吧老师,你急着来的话。” 一个月,她等不了了。 或许是暖气起了作用,原本发冷的四肢末端逐渐回温,不再是僵直到曲起一下都伴锥心刺骨的冷痛。 从grace的叙述中,那两个名存实亡的刽子手,实在是冷漠到让旁观者都极为震痛。她并不知道洛珩的过去,只能从grace的只言片语里拼凑一些大概面貌。 她原本只是当洛珩家人过于繁忙,繁忙到对孩子不闻不问,连关心关爱都吝于施舍。她不是没有接触过类似的案例,多少留守孩童都有着相似的童年。那些不负责任的家长,将孩子扔给长辈、外人,谁都行,除了自己。可怜的孩子多数到最后只能变得讷言,缺乏沟通能力,一生活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她知道这种不可逆的伤痛是多悲切。 洛珩…她回来找自己的时候,该有多痛苦啊。 县城的风格与大城市并不一样,狭窄的街道两旁是错乱有致的自建房,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低矮的小卖部杂货摊交错纵横,一切的一切都与快节奏的黎城截然不同。 其实在许多年前,城市也是差不多的风格。那会儿的人都还习惯慢悠悠的生活方式,邻里街坊熟稔。没有那么干净敞亮的瓷砖,锃光瓦亮的灯管,简洁不需交流的交易方式,大家都是借着缝隙里透来的一些光,在糊着报纸的玻璃柜下挑选着物品,与躺在藤椅上收听广播的老板寒暄。 “你好。”唐言章提了一篮水果,对上来人的视线。 “哎哟,唐老师你这,太客气了。来就来,怎么还带礼物。”慧玲侧过身让唐言章进门,特地摆出两双拖鞋供她挑选,“咱们这儿没啥招呼客人的地方,只能让你来家里了。来来来,吃过饭了没呀?” 她跟着慧玲身后,一边默不作声地观察起她。 唐言章有了大概的判断。 “不用麻烦。请问怎么称呼?” 唐言章摇摇头,双手交迭搁在腿上,脊背挺直。 “哎,是啊,那是我头一次替珩珩开家长会,每个老师我都认得,可认真了。” 其实唐言章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答案。 “谢家?” 提起往事,对面上了年纪的女人明显有些低落,连带着语气都变得缓慢。 “她…从小就没有家人吗?” 似是二十多年来的生活终于有了宣泄口,又或是她终于遇见一个愿意倾听洛珩过往的人。面前叹息着的女人打开了话匣子,因惋惜而皱得更深的尾纹明显。 慧玲伸出手,五指并拢,往自己眼睛里扇去一些风,企图将自己一瞬袒露的亲情压回去。 “…不会的,玲姐。”唐言章随着她的声音一同变得哽咽,“你是她的家人。” 唐言章垂眸,死死按压住发酸的眼角。鼻腔因强忍的泪意而变得闷堵,她张开口,身躯因过度呼吸而上下起伏。 “她连亲生父母给的钱都没有留,全捐出去了。” “那两个人真该死啊…!该死啊!” 唐言章唇色发白,手里的茶水因颤抖而溅在她腕骨:“遗弃?她还被遗弃过吗?” “我找了好久好久,小区附近的地方我都找过了…老天爷啊,大晚上的,那么小的孩子缩在那么那么冷的石凳上,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抱起她的时候,她还冷得浑身发抖,一边哭一边喊。你说…亲生父母都不要孩子,为什么要生下来啊…哎,我多希望她那会儿还小,什么都不懂。” “喔…就是以前的老城区边,很偏的,好像已经倒闭很久了。”慧玲仰头思索了下,“我也是听说,那一带就一个大公园,门口有售票厅,因为以前里面还有点儿童设施要收费。” 慧玲自顾自地陷在回忆中:“我还真以为珩珩把这件事儿忘了…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又开始去那个公园,好像在惩罚自己一样,一坐就是一天。饭也不吃,说什么也不肯走,还说自己没事。哎……我看着她那样,心都要碎了……” “……初三后半学期?临近中考的那段时间吧。”她叹息。 那不正是自己忽然疏远洛珩的时候吗。 她错觉自己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在即将撞上冰山的船头上默然。生与死的界限原来是那么模糊,连正常的喘息都成了一种奢侈。 “您……知道洛珩,去了哪里吗?” 早在前些日和妇人通话时,结局就已经被审判了,不是吗。 她曾经从来不会因为一个确定的答案而三番四次地演算。她笃定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的灵感,再为精巧复杂的题目背后答案都是唯一。 此刻却百般祈求神祇上天,那些佛偈、禅语,因果,梵音,断续的钟声悠长,在虚无白茫的一片名为悔恨的思绪间,被她翻来覆去的诵读默念。 求求你…… 佛像君临万物,铁石心肠,自无边三岛睥睨众生。听惯了千年来虔敬信徒的祈求,又怎是普通人一朝一夕间的残破的祷告得以撼动的。 唐言章的病来势汹汹。恰逢免疫力极低的生理期,伴着汩汩外流的鲜血,一下将她打趴在床上动弹不了半分。 她忽然就在这种场景下想起了当初那个梦。 她又站在那片玫瑰荆棘间拥着年少的女孩。悲泣、嗡鸣、哀哭从四面八方传来,痛得所有光线作鸟兽散。视野被漆黑剥夺,连带怀里的女孩都挣脱了她的怀抱,不远不近地站她身前,散漫冷淡的眸光像在审视她的狼狈。 仅肩高的女孩忽然跪在她身前,一颗颗,一点点解开了衬衫的扣子。 脱掉我的衣服吧,老师。女孩弯眸,好似在引诱她,轻飘飘的语气宛若花丛间扬起的玫瑰瓣。 如瓷般光滑纤嫩的肌肤下是血痕斑斑,像被鞭笞、被折磨、被刀刀割开心口,狰狞蜿蜒的伤疤布满胸膛。女孩消瘦得如同嶙峋白骨,握着她的手声泪俱下。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 唐言章终于得以失声痛哭。 她费劲睁开眼,高烧带来的灼痛将她的四肢寸寸挤压,所有理智与冷静都被拆毁。那空泛而可怖的心尖,连迸发一次跳动都显得那么吃力,意识溃散间,她只剩铺天盖地的悔意。 “对不起…” 是她孤苦孑孓四十年迎来的勇气,是坠入无边深海时,坚定不移握住自己双手的恩人。 是她的道歉来迟,没有归处。 唐言章在一片昏黑中嘶哑悲泣。